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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拈韵迎春诗情消小恙放怀守岁旅感寄微醺却说杨杏园似梦非梦病在床上,仿佛灵魂离了躯壳。飘飘荡荡,只在云雾里走。遥遥的望去,山水田园,隐隐约约,都不很清楚。初看好像有一座大海,横在前面。那海里的波浪,堆山似的涌了起来。那浪越涌越高,却不是波浪,仔细一看,有一些是楼台亭阁,有一些又像森林丘墓。正要看个究竟,一会儿又成了大海,依旧是波涛起伏,凶险万状。自己便不敢往前走,回转身来,又是一条很长的柳堤。堤里面露出半截古庙,那庙里当当响个不住,一阵很沉着的钟声,从柳树林子里穿了出来。自己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用手擦眼睛细看,原来自己却还睡在床上。那桌上的煤油灯,闪出淡黄的光来,满屋子模模糊糊的,想是煤油已尽,夜深了。隔壁屋子里的挂钟,在这沉寂的境象里,那摆滴答滴答,摇动得更响。慢慢的想到未睡之前的情形,才记起是给梨云送葬出城中寒病了。这时有一阵微微的呼声,从隔壁屋子里发出来,好像有人在外边睡了。问道:“是谁在外边?”便有人从梦中惊醒,在被窝里答道:“是我。”杨杏园一听,是胡二的声音。知道一定是陪伴自己来了,也就没往下问。心想我这病一定是很厉害,不然,也不至于有人看护来了。无端惹下这场病,这是何苦呢?胡二听见他叫唤,便走了进来,在温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给他。他就从被窝里撑起半截身子来,接水喝了。睡的时候,倒不觉得,撑起身子来,方才觉得头晕,嘘了一口气,便又睡了下去。头一靠着枕头,人就迷糊了。
第二次醒来,窗子纸上,已经晒着大半截太阳。他慢慢的爬着坐了起来,头还觉得有点发晕,便披着衣服,拥着棉被坐在床上。见窗下桌子上,放着一大叠报,本想叫胡二弄点茶水进来,顺便送报过来看,无如他住的,是另外一个院子,和门房隔得很远,决计是叫不到人的。一听隔院子里,铁勺子敲着锅,一阵乱响,微微的闻着一阵白菜煮肉的油香味。想道:“难道快吃午饭了吗?我真是睡得失晓了。”自己在被上坐了一会子,没有洗脸,又没漱口,很不舒服,只得慢慢的穿起衣服,自行下床。心想幸亏是中寒的病,病得快,好得快,若是病上十天八天,也像这个样子,不病死也把人烦闷死了。正想走出房去叫胡二,何剑尘却一脚走进来,失声道:“咦!你却爬起来了,你好了吗?”杨杏园道:“我本想还睡一会儿,要点茶水,一个人也叫不到,只得爬起来了。”何剑尘道:“我早就劝你搬出会馆,你喜欢这个院子僻静,老不肯搬。害了病你就感到旅舍萧条的痛苦了。我就去和你叫人罢。”说毕放下一卷纸,走出院子去了。
一会儿何剑尘转来,杨杏园问道:“那一卷纸是什么?”何剑尘道:“是春联。”杨杏园笑道:“你还弄这个,太无聊了。不说起来我也忘记时候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何剑尘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是送灶的日子了。”杨杏园道:“二十三了吗?单身做客的人,最容易忘记日子,没有人提起,大概一直到响了爆竹,才知道过年呢。不过你也太妈妈经了,还闹着贴起什么春联来。”何剑尘笑道:“我原不要贴的,我们那一位,一定的要办。我想这事也有点趣味,只得弄起来。不过莺声燕语那些老套头,未免大肉麻,所以又自己做了几副。买了一些纸预备自己去写。你常告诉我的‘养气塞天地,煮酒论英雄’,我很喜欢它豪放,已把它预定下,算作堂屋门上的一联了。”杨杏园道:“你大门口的一联如何?我却要看你的标榜。”说时,胡二送着茶水进来,杨杏园一面洗脸,一面和何剑尘说话。何剑尘道:“很难着笔。铺张不好,拘谨又不好,我想总以四五言为妙。我现在想了十个字,就是‘犹守箪瓢乐,幸无车马喧’。不过我嫌它腐一点。”杨杏园洗过脸,端了一杯茶,坐在躺椅上,听着何剑尘的话,没有做声。双目注视茶里浮起来的轻烟,半天笑道:“你下面用现成的陶诗,不如上面也用现成的论语,就是‘未改箪瓢乐’罢。”何剑尘道:“总觉得有些头巾气,不好。你替我想一副罢。”杨杏园呷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睡在躺椅上,闭眼养了一会神,说道:“我还不能思索,过了一二天,再和你拟一联。不过你卧室的一副,我却和你想得了。”何剑尘架着脚坐在那里,端着茶杯摇摇头道:“这个更不容易,要从大处落墨方妙。”杨杏园道:“‘画眉恰是生花笔,割肉亲遗咏絮人’。如何?”何剑尘道:“不好不好,一来我不姓张,二来我又不在总统府当什么书记和侍从武官,一点也不相称。”杨杏园道:“上联表示你的风流,下联表示你的滑稽,不很合吗?”何剑尘笑道:“这样说你简直是骂我打我了。我却被生花两个字,引起书房一联,是‘抄诗爱用簪花格,沽酒拚消卖赋钱。’”杨杏园赞了一声好,说道:“你照样送我一联。”何剑尘放下茶杯,站起来,背着两只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复又坐下去说道:“有了,‘吟诗小试屠龙手,卖赋消磨倚马才。’”杨杏园笑道:“你这也是骂我打我了。”说着咳嗽了几声。何剑尘道:“该打,我只顾和你说话,忘记你是一个病人了。”杨杏园道:“不要紧,痛痛快快的谈话,也很能提起人的精神,比较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发闷,还好得多呢。”何剑尘道:“我原是没有工夫,因为要看看你的病,所以绕个弯到你这儿来。明天我们南方人过小年,我叫我们太太亲自烧两样江苏莱,和你作一个长夜之饮,去不去?”杨杏园道:“谢谢!你们小夫妻在一处浅斟低酌,多么有趣。夹上我一个插科打诨的有什么意思呢?”何剑尘却再三的说,一定要他去。杨杏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为明天是个小年,我一个人在家里必定会发牢骚。其实到了岁寒日暮的时候,看见人家一篮一篮的年货往家里拿,随时可以发生感触的,何必一定限于明日晚上。早几年呢,我确乎是这样,现在外面一个人鬼混惯了,却不发生什么感触了。”何剑尘知道他的脾气古怪,见他不去,也就不勉强,谈了一会自去了。
杨杏园一个人在屋子里倒反显得疲倦,饭也懒得吃,也懒起来走动。只买了一包饼干,躺着喝茶,随便吃了几片。虽然口里说没有什么感触,看见何剑尘正式的过年,又闹着贴春联,一想起自己的失恋,人家的家庭那样快乐,就不能无动于衷了。自己也怕越想越烦,便在书架上抽了一本《陶靖节诗集》看,看不到三页,隔壁院子里,叽哑叽哑,发出一片拉胡琴的声音。那胡琴拉的非常之慢,头两下听去,好像是六工六,尺工尺。拉到第三下,便停了半天拉一个字。听去老是叽叽叽,哑哑哑。接上就有人唱:“我本矢,恶弄岗,散淡的伦拉。”听进耳朵去,十分难受。害病的人,原怕人吵闹,这种初上手的胡琴,好比用铁铲子刮锅煤烟的声音,最是刺耳。杨杏园皱着眉毛,实在没奈何,这时胡二恰好进来泡茶,他便问谁在拉胡琴。胡二道:“是徐二先生。‘他一听,立时想了个调虎离山计。便道:“你去告诉徐二先生,说我有一封给苏议长的信,请他来给我誉一誊。”胡二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徐二先生果然来了。说道:“杏园,你好阔呀,居然写信给苏议长了。我就原知道你们镜报后台的九号俱乐部,是一条好路子。如今果然要望上巴结了。”说着把手掩着半边脸和嘴,就着杨杏园的耳朵说道:“你写信给他,是不是问他弄几文过年费?”杨杏园心里想着:“既然骗他来了,若要否认,他一定要恼,不如骗他骗到底。”说道:“那却不是,只因为他现在要保一大批简往职,和荐任职,我想要求他在名单上加上一个名字。”徐二先生道:“你和他够得上这个交情吗?”杨杏园道:“我有一个朋友,和他有交情,我不过托朋友间接说情罢了。”徐二先生听他是间接的,便道:“我说呢,你哪里会认识他?他家里阔极了,有八个会客厅。除了一个洋会客厅,专会洋人之外,还有一个内客厅,专门是招待我们院里人的。有一天我们科长叫我送一封公事去,他就在内客厅里会我。他的记性真好,一见面,就能叫我的名字。究竟做议长的,脑筋和别人不同。你想我院里,单是议员就有八百人,若不是有本领的,哪里能认识许多呢?而且他那个人又最客气,待院里的属员,就像家里人一样。那天还拿了两匣埃及烟出来,亲自递了一根给我。”杨杏园道:“原来你和苏清叔,有这样好的交情。怎么他不把你的差事升一升呢?”徐二先生道:“照交情帮忙,本来可以说得过去,然而呀,这里面也有分别。”杨杏园叫他来,意思原是教他停止拉胡琴,哪管他议长家里什么事。如今见他嘴转不过来弯来,正好把他的话撇开,便道:“日子真快,今天已是送灶的日子了。你们快放假了吧?”徐二先生道:“我们放了两天假了。这几天没事,我正想找你教我填词呢。”杨杏园道:“这个我也不会,我把什么教你!”徐二先生笑道:“论起作诗,我还可以对付着和你谈谈,填词我实在不懂。我今天在书摊子上买了一部残的词书,回来一看,老念不上句,念去七个字不像七个字,五个字不像五个字,也不知押什么韵。我看了半天,一点摸不着头脑,我这就拿来,请你教给我怎样念法。”说着就去了。一会儿工夫,徐二先生拿了两本书来,交给杨杏园。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两本木刻版的《花间集》。随手一翻,里面掉下两张名片。徐二先生弯腰捡起来一看,说道:“哎哟,叫我好找呀。”连忙便揣在衣襟里。杨杏园道:“两张什么东西,这样要紧的收起来?”徐二先生道:“是两张阔人的名片。前天何次长的老太太生日,我也前去送份子的。吃过酒之后,回头我们就看戏。何次长两位令弟也在那里,却和我坐在一排椅子上。一谈起来,我中学堂里的老师,也当过他们学堂里的教员,论起来,我们竟是同学。大家就交换名片。我一看他们的官衔,一个是存记的道尹,一个是关监督,都是简任职,真是同学少年都不贱了。”杨杏园道:“你们又没同在一个学校读过书,怎么算是同学?”徐二先生道:“不然,从前同拜一个老师的,都称为师兄弟。现在我的教员,当过他的教员,和同门拜老师一样,怎么算不得同学?你还不知道呢,他兄弟两个,和气得很,一见就要我换帖。我想他们都是简任职,我连一个荐任职还没有巴结上,怎样可以和人家换帖?所以我极力推辞,不肯奉命。不过他两个人给我的名片,很算得我一种交际上的纪念品,我就留下来了。”
杨杏园听他说话,一面将书翻着。只见书的总序后面,有半页白纸,上面行书带草,写了十几行小字。字虽写得极小,但是笔法秀丽,看得很是清楚的。把那段文字,从头至尾一看,却是一段小跋,写的是:
孟夏日永,端坐多暇,作茧余热,捣麝成尘,顾影自怜,徘徊几榻。因检点旧笈,收拾残篇,闲取一卷,自遣愁闷。忽得是书,重睹先人手泽。犹忆十三四岁时,先严赐果案前,抚鬟灯下。常为指点四声,口授诵咏。时窗外月落梧桐,风传蟋蟀,娇笑憨问,秋漏每尽,一展斯篇,依稀如梦,释卷怃然,不期双袖之湿也。浴佛前一日,就槐荫窗下,磨陈松烟墨随笔。
杨杏园念了一遍,不觉失声道:“竟是一篇六朝小品,好清丽的文字!”再一看那段文字下面,印了一颗小图章,是两个篆字。看了半天认出那篆文,是“冬清”两字。心想看这文和这个印章,一定是个女士了。照我看来,一定还是几十年前的大家闺秀哩。便问徐二先生道:“你这书从哪里来的?”徐二先生道:“花三十个子儿,在琉璃厂书摊子上收来的。”杨杏园道:“世上的东西,真是没有一定的价值。有人爱它,就当着珍宝,没有人爱它,就只值三十个子儿了。”涂二先生不懂他的意思何在,还想问呢。有人在院子里喊道:“徐二先生在这里吗?”徐二先生道:“你别忙,我就来,反正和你打起两块头子钱得了。”那人道:“那末,我就去催他们了。”杨杏园问道:“什么人邀头?”徐二先生道:“说起来好笑,就是住在隔壁屋子里,刘议员的兄弟刘子善,这一些时逛起来了。昨天晚上,有两个学生,又带了他去逛二等,怂恿着他快活一夜。他正和哥哥要了几块钱,身上带着六块,一时高兴,就答应了。那两个就拉他在一边,教他放下三块钱,又教他回去换一身小衣服再来,刘子善都照办了。回到会馆,他一声不响,自在屋里换小衣。忽然听到我屋子里的钟,已经敲了十二下。心想往日这时候都睡了,今天还要出去呢。换衣服的时候,打开皮夹子一看,只剩三块钱。又心想要买好多东西都没买,这样的花去三块,岂不冤枉?今日若是早睡一刻,就省下来了。越想越心痛,越心痛越舍不得。就和那两个学生吵着,要去退钱。两个学生被他吵不过,只得和他去了。那窑姐儿当然不肯,刘子善哭丧着脸,说要告诉他哥哥。两个学生,又怕刘议员知道了,说好说歹,退回来了两块钱。还差一块钱,两个学生就替他邀一场小麻雀牌,给他抽头抽出来。我就是四角之一。”杨杏园笑道:“胡说!没有这样的怪事。”徐二先生道:“你不信,回头我们打牌的时候,你去看一看就明白了。”杨杏园笑道:“他哥哥刘续,本来是个新补的议员,来自田间,为日无多。他这兄弟,当然是个老土了。老土花钱,没有舍得的,你说的话,也许可以打对折相信。”徐二先生道:“说了半天,你还是疑信参半,我不和你辩论了。那里还等着我呢。”说着自去了。
杨杏园一人坐在屋里,将那本《花间集》打开,见是哀感的句子上,或是用红笔,或是用黑笔,都圈两个圈。看了这本,再看那本,都是一样。心想这冬青女士,一定是个伤心人,所以遇到哀感的句子,都表示同情。由此类推,她一定也是个女词章家了。翻着书,随手打开一页,只见书页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条子上写着两首七绝:
净水瓶儿绿玉瓷,秋花斜插两三枝,
移来意态萧疏甚,相对凄然读楚辞。
霜后黄花不忍看,铜屏纸帐润秋寒,
晚来几点梧桐雨,愁煞灯前李易安。
杨杏园念了两遍,看看那个笔迹,正和那位题跋的冬青女士一样无二。心想道:“这位女士何怨之深?看她后面一首诗,却是崇拜李清照的,词一定填得好,我来翻翻看,书里面可还有她的大作。”想着把书乱抖了一阵,却是没有。在睡椅上,拿着那纸又念两遍,心想“清丽得很,我却做不上来。这样的女子著作,我还不多见呢。”
他一人在这里想得出神,无如隔壁院子里,哗啦哗啦,那打牌的声音却闹不休。杨杏园被麻雀牌的声音吵不过,心里很是烦躁。便放下书慢慢的走出来,到隔壁院子里去。走到刘子善的屋子边,由窗懦朝屋里一看,徐二先生等四个人,正在那里打牌。那刘子善却背着手站在一边看,杨杏园情不自禁的,也就走了进去。徐二先生一回头说道:“你是最不愿意走进别人屋子的。怎么来了?”杨杏园笑道:“你们能打牌,我看一看还不行吗?”说时,这刘子善早客客气气的递过一支烟卷来,杨杏园接着烟卷道:“我们同住一个会馆,不必客气。’划子善又擦了一支火柴,递给杨杏园。他只得接过来,燃着烟卷吸了一口。这一吸,不打紧,几乎把嗓子都呛断了,不由得咳嗽了一阵。这烟味又辣又燥,也不知道是什么烟,拿在手里却不敢吸。刘子善却毫不为意,自取了一支在手上,在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来,将一根烟卷,剪成三截,把两截放在窗台上。另外在窗台边水烟袋上,取下一支纸煤筒来,衔在嘴里当烟嘴子,却把一截烟卷塞在筒子里燃着吸了。他吸了一口,由鼻子里喷出两道青烟,然后问杨杏园道:“这两天,和家兄谈过吗?”杨杏园道:“我这几日身体不好,不很出来,没有会到令兄。”刘子善道:“本来也不容易会到,他就很忙,昨日晚上,他一点多钟才回来。今天上午就在什么堂吃饭,听说是内务总长请的。两点钟还有一餐,晚上八点钟,是他们党里请客,吃的地方就更奇了。说是在前门火车上,吃外国菜。当议员的虽没有品级,照我看和总长都是并肩一样大。不谈别的,这口福就不小了。”杨杏园一边听刘子善说话,一面看牌,顺手就把手上的烟卷,扔在地下。刘子善看见还有一大截烟,杨杏园就扔了,心里怪难受的,想捡起来吧?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瞧着那半截烟,只是转个不住。这时,桌子上已经成下来了一个三翻,却只抽四个子儿头钱。刘子善嫌太少,便不依道:“像你们这样抽头,什么时候,才可以抽到一块钱?”桌子上有一个人笑着说道:“没吃没喝的场面,就只有这个样子。”刘子善不知人家是玩话,说道:“我家已在党部里打牌,吃喝都是自己的,为什么一回头钱,就好几十块呢?”那人又笑道:“人家是抽头给听差的,你呢,不是议员的本家老爷吗?”徐二先生最是要联络议员的人,就不肯得罪议员的兄弟,觉得那人的话太重了,便道:“刘先生原不是邀头,不过我们凑一个茶围钱,闹着好玩罢了。”那人将牌一推道:“我不要议员写介绍信,我不联络这样一个具本家老爷。”说着气愤愤地走了。大家面面相觑,一场没趣。杨杏园也就忍着笑走出来。刚走到院子里,只见那刘续议员,匆匆的在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根司的克,一摇一摆的走。看见杨杏园,便对他招手道:“来来!我有一段好新闻告诉你。今日下午,陈总长在忠信堂请议员,杨先生知道吗?”杨杏园道:“不知道。”刘续走到他身边低着声说道:“陈子徐的总长,都在我们手板心里,他不能不联络我们。在候补议员里面,大半都是不很熟悉政局的,惟有我一人能在党里拉拢几十个人,却有几分怕我。此外我还有一条消息告诉你,也是很重要的,昨天我们党部里开会,我被举为十二干事之一。这两条务必请在贵报登一登。”杨杏园随口答应道:“可以的。不过我的记性不好,恐怕忘了。最好请你做一篇稿子送来。”刘续道:“好,回头我就编一篇送来。我还有许多建议案,还没有修改好,等修改好了,也可以送到贵报,尽先发表。我这个提案,和中国前途,都大有关系,不可藐视。其一:是中国无宗教不足以正人心,端国本。请立大同教,以孔子为大同教主。其二:请咨达政府令全国各学校,不得作白话文。以中文为主,洋文为宾,庶几合乎圣人用夏变夷之旨。其三;今之代议士,皆为全国之俊彦,今在立法机关,为人民代表,固位置极优。一朝任期终了,仍为平民,颇非国家爱惜贤才之至意,应一律给予简任职。其有继任议员或转为官吏者,固不必论。否则应逐年给予养老金。以上三件,是我提案里面最重要的,足下看看好不好?”杨杏园道:“很好,都是应该提出的。”刘续道:“老实告诉你,我们党里这一百多人,我都可以指挥。原因就是因为我既能做文章,发言又有道理。”杨杏园道:“贵党有许多人,那在国会里面,实在有一部分势力。贵党部现设在什么地方?”刘续道:“在土地庙九十九号,昨天还在那里开全体大会呢。”杨杏园道:“不是吧?那个地方,是我一个朋友家里,我很熟悉。他虽是一个议员,屋子不过两进,除了自己家眷在后一进外,另外一进,只有六间整屋子,常常有几个议员在那里打小麻雀牌玩,似乎不像一个党部。一百多人,怎样好在那里开会?”刘续红着脸道:“那个地方,原不过为二三同人打牌叫条于消遣之所。开起会来,我们还是在议院休息室里的日子多。”杨杏园觉得他的话很多,这样朔风怒号的冬天,老和他在院子里站着,病后的身子可有些撑支不住,便道:“没有事,请到我那边屋子里坐坐。”说着,和他一点头,便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他想一想:这样的人,还是议员里面的顶几尖儿,这话也就真难说了。由那刘议员想到自己,由自己又想到这天寒日暮的境况,未免怆然有感。到了晚上满城的爆竹,陆陆续续响起来,这是人家送灶的时候。想起故园今夜的景况,越发感慨丛生。病虽好了,身体本来还有些疲倦,晚饭都懒得吃,就去睡了。
到了次日,身体完全恢复,加上雪后天晴,地下的尘土,都被化的雪水沾湿了,虽有些风,却刮不起来。天气清朗了许多,人的精神格外好些,就依旧做起事来。这天何剑尘吃饭之约,也就因为晚上在报馆里已恢复工作,到底没有去。在客边的人,看见人家忙着过年,虽然有些一年将尽,万里未归的感想,但是转想到不用得办什么油盐柴米,也不用得结什么年账,度什么年关,却也痛快得很c这会馆里的董事,本来是守旧人物,到了二十七日,大门口就贴起花笺春联来。大门口的对过,本有一个小水果摊子,如今却收了水果,摆着大大小小许多花炮。大门旁边,原有一个卖卦的老道,这几天,老道也收了签简卦牌之类,桌之上摆着一大砚池墨汁,几枝大笔,堆了许多红纸。他身后的白粉墙上,钉了两根钉子,系了一根麻绳,绳子上用小木签子,夹着许多红纸对联。什么皇恩春浩荡,什么莺声燕语报新年,什么爆竹一声除旧,这一类的话,写了许多。墙上另贴一张红纸,写着一尺见方“书春”两个大字。这些事情,一经看见,觉得年就在眼前了。
到三十这一日,就有许多朋友约他去过年,他都辞了。下午没事,身上带着十多块钱,在琉璃厂闲逛。在各家旧书摊子上翻旧书,看见好的,就买了下来。没走几家,就夹着一大包书。走过一家花爆店,看见许多人在里面买花爆,买的正热闹,顺脚走进店去,情不自禁,也买了些。掌柜的一算账,倒有两块多钱,这才觉得钱多了。但是既无意中买了,就是没有用,也只好带回去。到了家里,将书摆在书架上,一看上两个星期买的书,放在那里,还有没翻的呢。自己一想,今天花这些个钱,把书买来,不又是摆样子吗?但是自己也明知道这样,可是在书店里翻书的时候,觉得哪一部都应该看一遍。就是一路回来也不能放过,坐在车上还要打开来看几行。一到了家里,摆上书架子,就不知哪天有工夫再会了。仔细一想,却也是不可理解的一桩事。一面摆书,一面想着,自己也笑起来了。摆定书,坐了一会。忙惯了的人,今天一点事没有,倒反党间得慌。便背着手,走出大门。只见那些办年货的,在街上来来往往走着,看了也很有趣,一直到天色已黑,万家灯火,他才回去。
这时屋子里铁炉子,火正烧得兴旺,便靠近炉子,拿了一本《十八家诗钞》就灯下看。一个人在屋子里,自然是很沉静。听听屋子外边,震天动地的爆竹,已经东应西响起来。坐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便推开门在院子里望望。只见天色漆黑,院子里的东西,几乎看不清楚。伸出手来,虽然很冷,可是也没有什么风。有时屋顶头上响一声,在黑暗的空中射出一道火焰,正是人家在放冲天炮。这时,那胡二两个孙女儿,一个孙子,一个人提着一个小红纸灯笼,燃着一枝香,也在院子里放小爆竹,过一刻儿,啪的一下。三个小孩子,晃着那灯笼,跑来跑去,却是有味得紧。杨杏园看见,忽然一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街坊小孩子闹的玩意儿,正是一样。回头一想,不觉就是二十多年了,真是做梦一般。
在院子里徘徊着一会儿,胡二已经送上饭来。因为杨杏园向来不吝惜小费的,所以他们过年这一天,也格外孝敬一点,有四个碟子,两碗菜,一个小火锅,另外一把小锡壶,烫了一壶酒。这些东西,都给放在外边屋里桌子上。又给他找了两个洋瓷蜡台,点了两枝红色的洋蜡烛。杨杏园一看,心想道:“难为你们,倒有些意思。”这时,屋子里炉火熊熊,红烛高烧,茶几上两盆梅花,烘出一阵一阵的香味,加上桌上的筷子酒杯,都已摆好,不觉也有点酒兴。便端了一把椅子,对着梅花坐了,斟上一杯酒,喝了一口。这时,爆竹的声音,越发一阵紧似一阵了,虽然一个人自斟自饮,却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夜的观念,一刻也去不了。看见刚才看的《十八家诗钞》,还在旁边桌子上没有收起,又未免记起“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句子,便将一枝洋蜡烛移在身边,拿了一本诗摆在面前,一边喝酒,一边念诗。不知不觉一小壶酒都喝完了。火锅里的菜,也吃去一大半。筷子一放,这才觉得有点儿醉。胡二为他这一顿吃得久,已经来过三四次了。这时又来了,见他一人在屋里徘徊,便道:“馆里有几桌牌,杨先生不来一个吗?大年下,热闹意思。”杨杏园却只笑笑。胡二倒了茶水,收拾碗筷去了。杨杏园也踱出院子来,一看天色,比先更黑,半空中花爆的火焰,也比前更多。隔壁邻居,爆竹刚刚放完,一种硫磺气,穿过墙头来,犹自未消。刚才一会儿围炉酌酒的时候,不觉任兴喝去。喝过了,脑筋未免昏昏的,就是身上也微微的出了一些汗。如今在冷的空气里站着,又闻着爆竹气味,精神倒为之一快。想起今天买了两块多钱花爆,还放在书架子下呢,便叫胡二督率两个小伙计,搬了出来,在院子里放。他们听说放不要钱的花爆,都点着一根香,很高兴的来放。杨杏园背着手,站在廓檐下,膝陇着醉眼看人家放爆竹,满院子都是硫磺味,却也有趣。爆竹放完,夜也深了,那远近的爆竹声,仍旧断断续续,闹个不了。他坐在屋子里听着,想着平常听人家放爆竹,很是讨厌,今晚听到放爆竹,却别有一种趣味,这也就不可言喻了。坐了一会,酒气还没全消,便倒在床上,起初还闲着眼睛听爆竹,后来渐渐就不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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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际指挥官薛棠一朝穿越,成了即将下堂的嫡妻。丈夫秦眀渊失踪,外,有奸佞小人世家大族对秦家的权势虎视眈眈,内,有三个不学无术的小叔子和一个长歪了的小姑子,薛棠闭了闭眼,和离什么的先放一放,被原主带歪的这些废物必须领回正道,快被原主败光的家业也要抢救回来。众人纷纷诧异。那个刁蛮跋扈贪图享乐的女人,为何一下变得又美又飒?半年后,秦眀渊回归,昔日的对手扬言薛棠是我的白月光。秦眀渊头上要绿?!后来,秦眀渊发现,不知多少男人等着他们和离!再后来,他又发现,政界商界民间,薛棠通吃,最头疼的是,男女通吃!和离容易,追妻却是火葬场!如果您喜欢穿越之将门嫡妻,别忘记分享给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