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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淡淡春怀读书营好梦潺潺夜雨煮茗话闲愁
钱这样东西,是可以破坏世上一切的,同时,也可以建设世上一切的。毛三叔为了要卖老婆机上的布,于是夫妻二人,反了脸了,同时,李小秋答应不用毛三叔还钱,毛三叔也就不用去抢夺老婆的布了。立刻,一场风波平息下去,比什么人劝解的,都要有力量些。大家不声不响地坐着,便是那些来劝说的人,也都纷纷走了。
不过这一场风波虽是平息了,这—个故事就传遍了全村,便是姚春华姑娘也知道了。在太阳偏西,念过晚课几首唐诗的时候,她是首先下课,由祠堂后门走出来,她脸上带着笑容,那是走得很快。及至到了毛三叔门口,见他家外面,那两扇半截门却是关闭的,于是将脚慢慢地移着,移到了那半截门外,咳嗽了两声,就停止了。毛三婶今天闹了这一场风波,人也有些疲倦了,于是端了一把小椅子,放在天井里,静静地坐着,把一生的过去与未来,闲闲地想着。想到了最后,便觉得嫁了这样的丈夫。除了白天织布,晚间陪醉鬼睡觉而外,绝对没有其他的指望=想着想着,就垂下泪来。正这样的想着心事呢,却听到了门外的咳嗽声=这虽不知道咳嗽的是哪一个,但是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立刻开了门向外看着。春华当她来看的时候,却又装成一个走路的样子,继续地向前走着。走了两步,故意回头一看=毛三婶笑道:“大姑娘,下学了,不在我们家坐会子吗?”春华笑道:“你又和毛三叔拌嘴来了吧?我又没有工夫来劝你。”毛三婶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不要提起。你请进来坐坐,我们谈谈。”春华倒不推辞,就跟着她走了进来了。毛三婶让着她到屋子里坐下,张罗了一阵茶水就问道:“大姑娘,你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呢?真是丢丑。”春华道:“夫妻们拌嘴,家家都是有的,这也算不得什么。我是听到斋夫狗子说的,他说是李少爷来解的围,是吗?”说着,抿了嘴微微一笑。毛三婶道:“是的,难得李少爷那样好人,三吊钱白白地丢了,并不要我们拿钱还他。”春华笑道:“他父亲是个老爷,家里银钱很流通,常常做好事,三两吊钱,他自然也看着不算什么。不像我们两三吊钱可以作好些事情。”毛三婶道:“我不像你毛三叔,有酒盖了脸,什么大事不管。只是我领了人家这样大的人情,要怎样的去感谢人家呢?”春华笑道:“我看他是不在乎,你真要不过意的话,常常接他几件衣服浆洗一下子,也就可以抵得了他的债了。毛三婶道:“今天早上,他就和我约好了,以后送衣服给我洗了。”春华听了这话,默然了许久,这才道:“那么着,以后他少不得要常来的。”毛三婶看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上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泛起两圈红晕,似乎有些害臊。心里这就奇怪着,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句话还值得害羞吗?便随话答话道:“我们这穷人家,人家是个少爷,简直没有地方好让人家坐呀。”春华笑道:“这个人很随便的,倒也不讲那些排场。”毛三婶心想,一个新学友罢了,你倒是这样的知道他。但是她口里也情不自禁地问道:“大姑娘和他交过谈吗?”春华红着脸微微摇了两摇头。但是她立刻觉得不妥,又微笑道:“在一个学堂里读书,总少不得有交谈的时候。”毛三婶笑道:“这倒是的,天天在一处读书,总少不得有交谈的时候,其实交谈也不要紧,那梁山伯祝英台不是在一块儿读书的吗?”春华红了脸道:“那怎样能比?”毛三婶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我也是糊里糊涂,一时瞎说,那是什么时代,现在又是什么时代,哪能够把今人和古人相比呢?”说着,她的脸也就红了。两个人说完,都觉这话说到这里,不好向下说去,默然地相对坐着。春华将两只手放在大腿上。慢慢地搓那膝盖以上的衣襟摆,只管慢慢地搓着,搓成了布卷子,眼睛皮低垂着,脸上好像在生气,又好像是发笑,只是不作声:还是毛三婶笑道:“我倒想起一句话来,他们由省城里来的人,这洗过的衣服,是不是要浆上一把?”说时眼睛已斜望了春华的脸色,看她很平常的并没有什么变动,接着向下道:“李少爷是那样豆腐脑子的皮肉,若是穿那收过浆的衣服,真会擦破了皮。”春华笑道:“既是那么着,你就多把胰皂洗洗,不用浆了。”她口里说着这话,却把鞋尖在地面上来涂画着字。但是她虽然很不好意思,并不表示要走,好像她对于毛三婶的谈话,倒有些恋恋不舍的神气。毛三婶心里想着,这可有些奇怪,她往常不是这样喜欢和我谈话的,怎么到了今天,突然地亲热起来了呢?她或者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吧。可是在她没有开口以前,自己又不便怎样问她?自己也低着头想了片刻。她是个聪明女人,终于是把话想出来了:便笑道:“大姑娘,你讲的故事,真是好听得很,今天还是在我这里吃夜饭,再讲两段我听听。”春华笑道:“你倒听故事听出瘾来了:今天晚上不行,我爹爹回家要问我的书呢!明天晚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我吃了晚饭再来讲:我若是自己来,怕我母亲会说话,最好请毛三婶到我家里去,和我母亲说一声,我母亲一定答应的,你只管去:”毛三婶见她验上的颤色,比较地开展起来,仿佛这一针药针!已经打在关节上了。便笑道:“好的,我今天晚上就去说。”春华连连摆着两下手道:“今天晚上,你不必去说,你说了我母亲会疑心的:一来是我到这里来过了,分明是我叫你去说的。二来你今天和毛三叔吵了嘴,怎么有那闲心要听故事呢?”毛三婶咬了下嘴唇皮,连连点了两下头,微笑道:“大姑娘遇事都想得很周到,不错不错。”春华笑道:“这童并不算周到,我是因为家规太紧了,不能不处处留心。”她口里说着,人已站了起来。抽出胁下纽绊上掖的手绢,在身上拂了两拂,她分明是站起来打算要走的,不知如何,她又站住了。毛三婶道:“你忙什么?吃晚饭还早呢,还在我这里坐一会子去。”春华向她先微笑着,然后接住道:“你明天到我家去,不要说到李少爷的事情上去才好。”毛三婶笑着连连点头道:“这个我明白的,何消大姑娘说得呢?”春华说了这番话,算是对自己要做的事,把第一步安顿好了,于是带了那欣喜的颜色,从容走回家去。
因为自己兴致甚好,吃过了晚饭,捧着一盏煤油灯,走回自己卧室,放在书桌子上。这书桌上揩抹得干干净净的,除了陈设着文具而外,还有一面自己所喜欢的圆镜子,和一只白瓷花瓶,瓶子里斜插着两枝梨花,映照在镜子里面。春华映着灯光,看看自己镜子里影子,真个粉团玉琢一般。虽不知道书上说的美貌佳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但是凭着自己这种面貌,在这个村子里,是找不着第二个了。而且自己肚子里,还有一肚子文学呢,难道就找不着一个相当的人物来配我吗?她如此想着,越是兴致勃然,于是先放下门帘子,其次关上了房门,将床垫褥底下放着的~本《牡丹亭》摊在灯下来看。顺手一翻,便翻着《惊梦》那一折,于是将抽屉里的一本《女四书》也展开了一半,放在手边。这才将坐的椅子,移了一移,摆得端正了,然后开始看起来。看到那柳梦梅和杜丽娘在梦中见面的时候,右手扶着额头,左手伸着一个食指到嘴里去咬着,心里只管荡漾起来。民国纪元以前,没有现代许多恋爱学专书,旷夫怨女所拿来解决苦闷的文字,只有《西厢记》、《牡丹亭》这些。那些词藻华丽的文字,国文根底浅陋的,当然是看不懂。然而待看得懂了,在性欲上更起了一种诗意,这毒是越发中得深了。春华这姑娘,就是那个时候的一个代表。这晚晌她有了一种感触,读这《牡丹亭》,也仿佛格外有趣。但是看不多页,却听到外面屋子里一种咳嗽声,那正是父亲回来了。立刻把那卷《女四书》向前面一扯,那《牡丹亭》卷成了纸卷,很快地向床褥底下稻草卷里塞了进去。自己赶快坐在灯下,把《女四书》低声慢读起来:“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桎:生女如鼠,犹恐其虎……”她口里念着,心里也就体会着,女子要这个样子,才是对的吗?两手按着书,不觉得出了神。只在这时,姚廷栋先生,却在隔壁屋子里叫道:“春华,你把《女四书》拿来,替我回讲一遍。你有两三天,不曾复讲了。”春华听了这话,立刻答应了个“哦”字。站起来牵牵衣襟,让衣服没有皱纹,然后手拿着书,开了房门出来:姚先生这时坐在一张四仙桌子旁边,右腿架在左腿上,手捧了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着烟。看见春华来了,使用手上的纸媒,向她招了两招。春华两手捧了书本,放在桌子上,然后站在桌子祷角边,垂了两手,微低着头,面色沉着下去,不带一些笑容:因为这是姚先生常说到的,女子总要沉重,不苟言,不苟笑:加之她本来就怕父亲,一见面胆子就小了。所以到了现在,几乎是个木雕的人站在这里,姚廷栋将书拿过来翻了两页,然后指着书上道:。把这一节给我讲讲。”春华将书扯到面前,低声念道:“礼,夫有再娶之意,妇无二适之文。故日:夫者,天也。天固不可违,夫固不可离也。”于是接上解释着道:“礼制上定得有:为夫的呢,死了妻子,可以再娶的:至于妻子呢,就没有再嫁这一种话。所以说,丈夫就是天,人是不能逆天行事的,丈夫也就不可离开的。”廷栋点了几点头道:“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古人所说达人知命,这个命字,并不是现在瞎子算命的那个命,乃是说各人的本分,一个人总要安守本分:妇女是房门里的人,更是寸步不可乱离,所以圣人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他说到这种地方,两手捧了水烟袋,一点也不动,那烟袋下压的一根纸媒,烧着有两三寸长的纸灰:那睑色是更不必说,就是铁板铸的了。春华站在这里,更是五官四肢都死了过去。可是她外表如此,心里可就想着:父亲为何说这种话。这里面多少有些原因,大概是为着我到了毛三婶家里去了一趟吧?于是手扶了桌沿,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她母亲宋氏,这时由外面走进来,看她那为难的样子,料着她是受了申斥,便道:“书讲完了没有?到里面屋子里去吧。女儿不像儿子,有许多事情,父亲是不能管的。”姚先生便望了她道:“你去吧。”说时,下巴颏一动,那纸媒上的两寸多灰,才滚了下来。春华慢慢地将书抽到怀里,然后半转着身慢慢地走了。这天晚上,她平空添了许多心事,觉得书上说的夫有再娶之意,妇无二适之文,这是天经地义。不但父亲教育是如此说,就是乡村里人,谁又不是这样的说着?一个做女子的,遇到好丈夫是这一生,不遇到好丈夫也是这一生,还有什么话说?父亲在今天晚上,突然的提出什么达人知命这几句话来,难道我的行为,他看出一些来了吗?若是真看出一些来了,那可不是好玩的,简直这条性命都可以葬送在我父亲手里呢。她回到书房去,将手压了书本,斜靠了桌沿,慢慢地想着。屋子里虽是没有第二个人,她的面孔,就是一阵阵地红了起来。默想了许久,她心里的暗潮,还是起落不定,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溜进卧室,上床睡觉了。
人到极无聊的时候,总不免借着床来解决与安慰一切。但是睡到床上去了以后,心潮比坐着的更要起伏不定,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当她在床上辗转不安的时候,先是听到隔壁屋子里的祖母上床睡了,其次是对面屋子里的母亲睡了,以后全家都睡了。最近堂屋里的时钟轮摆声,最远别个村子里的犬吠声,都阵阵地送入耳鼓。桌上放的煤油灯,玻璃罩子,是由光亮以至于昏黄,以及大半边变成了焦黑,这不成问题,夜色是很深了。但是她睡在床上,心里构成了许多幻境,却是很忙。最先是凭空得了消息,便是自己所讨厌的那个癞痢,果然是为着痨病死了。于是经过了少数的日月,李家便托人来做媒,自然,母亲是答应的,父亲却有点考虑。但是因为自己决没有抱灵牌成亲的那种意思,也就依允了。那个时候,自己不好意思在学堂读书了,同学们都在暗地里调笑。不久的时候,便做了新娘子了,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两个人是很文雅的,谈些《西厢记》、《牡丹亭》的事情……想到这里,突然地醒悟过来,这完全是胡想,天下哪有这种凑巧事情,不必想了。惟其是自己劝自己不必想了,这也就听到远远的邻村两声鸡叫。于是将头向被里一缩,紧紧地闭住了眼睛,心里自警戒着道:不想了,不想了,一个大姑娘,怎么想这些事,你看《女四书》上说的那些古人是多么贞烈!我父亲是个有面子的人,我既读圣贤书,就当遵守三从四德,不过三从四德,我也要值得,只是我为什么去守三从四德呢?若是为了李小秋死了也值得。她又想到李小秋了,把先两个更次,所敛的睡醒之梦,又重新温起来。这样闹了一夜,到次日早上,人家要起床的时候,她倒是睡得很熟。先是祖母姚婆婆来叫了一次,后来母亲宋氏又叫了一次。春华这样年轻,是个需要睡眠充足的人,整宿未睡,如何叫得起来?只好在梦呓中说是头晕胡扯过去:这位姑娘,是合家最所疼爱的一个人,既然是头晕,让她睡着,就不要她上学了。
春华不上学,本人罢了,可把学校里的李小秋,急得如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念念书,又向窗口望:望不着有人,便故意在天井里走路,脚步走得响响的:看那对过厢旁里,既不曾露出那件花褂子,而且也听不到念《诗经》的声音,于是站在屋檐下,将头昂着,望了天上,自言自语的道:“天气这样的阴暗,今天恐怕要下雨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特别的重,以为可以藉此惊动屋子里面的人。然而那厢房的窗户,尽管是两面洞开,但是里面毫无动静,这就证明了这屋子里是真的没有人了。原来自从小秋和春华交谈以后,也不知是何缘故,彼此之间,好像有一种什么痛痒相连的关系一样。过了一些时候,二人必得见上一面,心里才觉痛快。所以每日早上,春华来了之后,必定先读起书来=小秋听了这种书声,也就口里念着书走到窗户边来。有时他还不曾起床,春华的书声就发现了。他一面披衣服,一面就走到窗户口上来。二人隔离天井,在窗户里打个照面,有时是笑笑而已,有时还要点上一头。今天这样的做作,她都不敢露面,这不用说,她是不曾来了。不知道她是有事出门去了,还是不曾出来,但愿不是病了才好呢!不过这个消息,是无法去探听的。既不敢到先生家里去,可也不能让先生好端端说出这个原因来,至于同学,他们比自己还隔膜,而且也不敢犯这个大嫌疑,去访问人家。无已,唯有找着斋夫狗子,在他口里还可以有意无意地得些口风。于是捧了一把茶壶,就走向厨房里去。狗子正在洗米呢,便道:“李少爷要开水吗?我刚和你泡的一壶茶,你就喝完了吗?”小秋道:“我把茶壶泼了,没有开水吗?是了,是大姑娘泡了茶喝了。”小秋这样说着,猜狗子必定要说,春华没有来。但是他不那样说,却笑道:“李少爷,你也叫她做大姑娘。”小秋笑道:“这样客气一点,她没有来吗?”他索性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搭讪着,把茶壶放在切菜桌上,将背对了狗子,避开他的视线。狗子答复着实更干脆了,他说:“谁知道哇?”小秋问的话,算是一点儿答案,都没有答着,这就由灶洞上提起开水壶来,向茶壶里倾注了下去。狗子抢着过来,提到了手上,口里叫道:“我的少爷,你怎么自己来了?烫着了,我担不起这个担子呢。”小秋笑道:“你这话有点欠通,我看别的同学,自己要茶要水的也很多,怎么他们就能自己要茶要水的吗?”狗子笑道:“不是那样说,一来他们都是会做粗事的人,不在乎。二来我到你公馆里去,李师爷总对我说,叫我好好地伺候少爷,而且常常地给我钱。有道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怎么能够不伺候你呢?”小秋笑道:“这样说起来,你还是要钱,要钱,那是好办。你把茶壶给我送到屋子里去,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狗子笑着真个提了壶,送到小秋屋子里。小秋且不说别的,先在箱子里取了一张一吊钱的大票子,塞在狗子手上。狗子接了钱,两手抱了拳头,只管乱拱。因为在民国纪元年,一百枚铜板,在平常的工人收到,那已是惊人的数目了。小秋笑道:“你不用多谢,以后我有事,替我多尽一点力就是了。”狗子笑着满脸的饿纹打皱,拱手道:“你不见我的名字叫狗子?我就是李少爷名下一条狗,叫我怎样就怎样。”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你若是有什么要瞒着相公的,我决计不能露出一点口风来。我若是露一点口风,让五雷劈我天灵盖。”小秋微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将来再说吧。”狗子见小秋今天特别加惠起来,也莫名其妙,但是天下没有无原无故送钱给人的道理,迟早他必定有话说出来的,自己也就只好寸步留心就是了。于是向小秋笑道:“李少爷,你只管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做的,我若不把吃乳的力气都拿出来,我不算人:”说着,手连连拍了两下胸膛。小秋笑道:“我不能一给你钱,就要你作事呀!不过将来听话一点就是。”狗子讨不着小秋的口风。他竟是比主人翁还着急,一会子进来斟开水,一会子进来扫地,一会子又进来问,要不要添两样菜吃?他每次来的时候,小秋总和他说几句闲话。到了最后一次,快天黑了,小秋实在忍耐不住,就笑问道:“大姑娘没有叫你做事吗?”狗子道:“她没有来呢。”小秋道:“哦!她没有来,这样大的姑娘,还会逃学吗?”狗子道:“她倒是很用功,从来不逃学的。”小秋道:“但不知她害了什么病?”狗子听到这里,倒有些明白了,今天他好几次向我问话,都是那欲吐又吞的样子,莫非他给钱与我,就为的是要打听大姑娘的消息。他心里如此想着,眼睛就也不断地向小秋脸上去观看形色。只见小秋脸上泛着浅红,好像有些害臊的意思。他也并不将脸色对着狗子,只把手去整理桌上堆叠的书,扶扶笔筒子里乱插着的笔,又向桌面上连吹几口灰。只看他那手脚无所措的情形,便可知道他心里很是慌乱的:狗子虽然在这学堂里做个斋夫,可是他自己说过,就是让他去做当时宰相,他也做得来。所以论他的才具,决不应当说他是个斋夫而已。他看了小秋的神色,心里已是十分明瞭了,不过人家既然是不好意思,这话就更不许说明。于是默然站了一会儿,接着道:。今天我还上街去呢,李少爷要带什么东西吗?”小秋笑着说不用,他也就走了。但是这样一来,倒添了小秋一段心事。并不是因为春华不来,心里就不受用。只是默想着,自己的行为,可有什么失于检点之处,若是让狗子都看破了,这话传入先生耳朵里去,那可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自己还是慎重一点的好。他本来想到毛三叔家里送衣服洗,兼之打听春华的消息。走到了自己的后门口,向先生家门看看,自己心里一转,这又是个现形迹的事,只好手扶了门框,闲闲地看着就不动了。
这后门口,是一片桔子林,春交二月,常绿叶的颜色,也变得格外青葱。林子外面,是三湖镇到临江府一条大道,在大道边,盖着有个风雨亭子,亭子外,三四棵垂杨柳,拖着半黄半绿的长条,掩藏了半边亭子,像图画一样。小秋赏鉴着风景,早已走出了桔子林。抬头看时,天上阴云密布,不见半点阳光。回头看姚家庄上的烟囱,冒出烟来,直伸人半空里去,和那阴云相接。在那茅屋檐下,偶然有两三棵杏花,很繁盛地开着,便更有些春天的趣味。那吹到人身上的风,并不觉得有什么凉气,可是由那柳条子中间梳了过去,便有一种清香,送到人鼻子眼里来。小秋看了景致,心想,无论如何,还是乡村比城市里好。尤其是这个地方,有这常年带绿色的桔子林,比别处更好。他只管在大路上徘徊着,只见毛三婶由对过桔子林里踅了出来,蓝布褂子外面,罩了一条青布围襟,在发髻下,塞了一球菜花。胁下夹了一卷白布,迎面走着。小秋因她是个女人,一见之下,脸先红了,没有作声。毛三婶笑道:“李少爷,你还不回去,下雨了。”小秋“哦”了一声,才觉身上打湿了几个很大的雨点,立刻掉转身躯,向林子里面走。仿佛是听到毛三婶格格地笑着呢,以为是笑自己不会躲雨,也就算了。刚进到祠堂后门,忽然肩膀上重重的被人拍了一下,大吃一惊,回头看时,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同学屈玉坚。便笑道:“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怕吓掉人家魂?”玉坚笑道:“你在林子外面同毛三婶说话吗?她虽是长得干净,快三十岁了,你倒留心她?”小秋红着脸道:“你不要胡说。”玉坚笑道:“这村子里不少好的,明天我带你去看看,你是个少爷,到哪里去也不会讨厌。先生出去了,你到我屋里去谈谈。”也不问小秋同意与否,拉了小秋就走。原来这位屈少爷,父亲是个老举人,在乡下做大绅士,他用钱也较便利。学问虽不大好,喜欢弄些风月文字,因为小秋也是喜欢风月文字的,所以两个人比较说得投机。这时,玉坚将小秋拉到屋子里来,只见桌上摆了一碟去皮的花生仁,又是一壶茶,便笑道:“你倒好像是预备了请客的?”玉坚在门帘子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才低声笑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实告诉你,这花生仁是出十两银子,也买不到一碟的,是一个人亲手剥的。”小秋正笑着要问原故,有两三个同学,抢了进来,玉坚向他丢了一个眼色,赶快把花生仁送到书箱里去。小秋起先还以为他是胡调的,现在看了这样子,便是真情了。当时虽不便过问,可是心里牢牢地记下了。
吃过了晚饭,狗子送上油灯来,便在自己屋里看书。可是窗子外面淅沙淅沙,已经下起很密的雨来:屋子里凉凉的,仿佛这盏油灯的火焰,都有些向下沉:只看了两页书,两只眼睛就要合拢到一处。屋檐下放着的瓷缸瓦钵,被檐溜打着,更是叮当叮当作声。自己正奉了先生之命,温习?尚书·禹贡》这一篇,便是白天,看了这书也要头痛,何况在这雨夜。本待睡觉,听听别间屋子里,书声还是嗡嗡不断,心里这就想着:宁可借一点事情来消遣,也不要先睡。想起玉坚今天供茶吃花生仁的事情,那是艳而已,自己可以做得比他雅致些:于是叫狗子燃好一炉子木炭,送到屋子里来。却把床底下一把铜铫子取出,让狗子用水洗刷了,上了水放在炉子上。自己将一把御窑黄瓷茶壶,两只绿玉杯子,都擦抹好了,放在桌上。再将书箱顶上一只小紫铜宣炉取下,加上了一撮香末,在里面烧着,然后在书箱小抽屉里,取出二三十根檀香细条子,用铜碟盛了,在香灰里面插了两根,再放到一边。听听壶里的水,已经沸腾作响,这便亲自到玉坚屋子里去,把他请了过来=玉坚一进门,看到这种布置,就拍了手笑道:“雅极雅极!你不愧是个风流自赏的人物。”小秋笑道:“风流自赏则吾岂敢,但是不俗而已。”玉坚伸头看着,见桌上放了一本大版唐诗,又将手拍了两下道:“喂!你真风雅。”小秋道:“你听,外面的雨,下得这样滴答滴答,令人闷得慌,我想长夜无聊,烧壶水,清淡半宿,把这雨夜忘了过去。”说着话时,打开了自己用的小藤箱子,在里面取出个瓷器瓶子,两手捧着摇了两摇,笑道:“这是浙江人送的好雨前,我们自泡自喝,这岂不是好?”说着,泡上茶来,斟了两绿瓷杯子茶,二人分隔了桌子犄角坐下。玉坚慢慢地呷着茶,抖着腿吟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哟!”说时,把那个“哟”字,拖得极长。小秋叹了一口气道:“你倒兴致很好。”玉坚笑道:“我不像你那样想做风流才子,遇到春雨,就要发愁。”小秋笑道:“你吃花生仁的那段故事,还没有告诉我呢,我能告诉你吗?”玉坚呷了一口茶,将手按着茶杯,凝了一凝神,才笑道:“告诉你也不要紧,你只是不要对别人说。就是这村庄头上,有一家子是花生作坊,炒了花生,就到街上府里去赶集……”小秋皱了眉道:“谁要听这些?你只说这个剥花生仁的就是了。”玉坚道:“总要从这儿说起呀。这老板有两个姑娘,大的十九,小的十七,我认识是这个大的。”小秋笑道:“倒为什么不爱小的呢?”玉坚笑道:“小的就不肯剥花生仁送我吃了。原是我到他家去买花生仁,他父亲说没有,她就是这样知道了我爱吃花生仁,后来,每遇到了机会,就送一包花生仁来。”小秋道:“你说得太简单了。”玉坚笑道:“其余的,就不足和外人道及了。你再说你的。”小秋道:“我不瞒你,我到现在没有定婚。虽然年年有人和我做媒,但是一提那种人才,就不太合我的意。”玉坚道:“你要怎样的人才呢?”小秋道:“我所想的人才吗?第一……那也无非是好看而已。”他口里如此说着,心里可就想着,玉坚这孩子,什么事都知道,可不能在他面前露了口风,所以他说过之后,把一个极普通的意思报告出来了。玉坚又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慢慢地呷了起来,然后叹了口气道:“可惜名花有主,不然,这倒是你一头好亲事。”小秋笑道:“那个十七岁的,你都不要,倒举荐给我呢!”玉坚笑道:“当然不是这种人。这个人许给你,不是很好吗?”说着,取过纸笔,写了两句《诗经》,“有女怀春”、“灼灼其华”。将笔放下,望了小秋的脸道:“如何如何?”小秋心里卜卜乱跳,正了颜色道:“你不要胡说。”玉坚笑道:“我真不胡说。先生在你背后总说,设若科举不停,你必是个翰林公,只是欠厚重些,恐怕不能做大官。他有个远房侄女,打算和你做媒呢。你看,他有这个心事,设若这位还待字闺中,你岂不是中选的?”小秋心里更跳得凶了,脸上如火烧一般,红到耳朵以后去。却故意笑道:“这是你造的谣言。不过,这位春先生有了人家,我倒是知道的。”玉坚也不作声,提起笔来,又在纸上写道。”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妻偏伴拙夫眠。她的夫是个癞痢!”他写一个字,小秋看一个字,看他写完,用手拍了桌子道:“岂有此理!”玉坚正了颜色道:“你以为我是骂她的吗?我还是替她不平呢!”小秋笑道:“你也误会了,我说得岂有此理,并不是说你,乃是说这件事太岂有此理了。唉!人间多少不平事,不会作天莫作天!唉!我们这班人都该死。”玉坚笑道:“看你的牢骚发到这步天地,真是可以!但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办成的好婚姻,这与我们什么相干,我们怎都该死呢?”小秋道:“你想呀!我们眼睁睁的看到这样的事,不能傲个古押衙起来救她,我们岂不是该死?”说毕,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梅手连连拍了桌子。玉坚笑道:“怎么样?我就说这个人可以和你酝一对,要不然,你为什么这样吃醋呢?”小秋道:“你这话不然,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说毕,他无话可说了。玉坚也只是微笑。听了那屋瓦上的雨声,还是淅沙淅沙地一阵阵地过去。玉坚笑道:“你本是闷得难过,找我来闲谈解闷的,这样一来,你就要闷得更厉害了:”小秋的脸,兀自红着。玉坚笑道:“你说你有一番心事,究竟是什么心事,谈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来呢!”小秋双目紧皱,摇着头道:“不用提了,不用提了:”玉坚站起来,拍了他的肩膀道:“吹皱一池春水,于卿底事:天气凉了,我还要回房去加件衣服穿呢。”说毕,他就走了。
小秋坐在椅子上,半晌移动不得,只对着桌上一盏青灯,两杯苦茶,呆呆地发闷。听那屋子外面,雨声在瓦上,雨声在树上,雨声在檐下,雨声在窗户上,各打着那不同的声响,无往不添着他的烦闷。这一夜的雨声,算是他生平第一次听着别有风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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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玄生在十八岁那年,被SCP基金会收容了。颜值过高,出门容易引起交通事故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太倒霉了!霉运使他随时都可能由于各种原因挂掉。SCP基金会为了保护(研究)他,将其收容。在安全屋中苟活了几年后,终于还是被穿越了。穿越过程中,一道光幕出现,上面显示着他的属性。无视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属性,作为一个老倒霉蛋,他只有一个目标。把气运点满!只是,在穿越后。他发现,开局好像不太对本书又名老倒霉蛋变身欧皇的故事为什么我的师娘这么多总是被师姐夜袭该怎么办对不起,运气好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穿越后发现自己变成婴儿,还在野外该怎么办如果您喜欢因为太怕倒霉就全点气运了,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穿越异界,成为阴阳摆渡人。本为自保,偷偷发育。铁布衫108重!金钟罩他以为自己还很弱小。在不小心遇到恶灵后,全力爆发。犹如大日昭昭,烈焰灼灼。凶魂恶灵,全都灰飞烟灭。从此他才发现摆渡的真谛。凶灵!?请您上路!原来,自己早已无敌!已有高定过万作品全世界都不知道我多强,大家多多支持。如果您喜欢黄泉摆渡人,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关于重生之极品废少前世的他是天下第一杀手,为所爱之人,与天下人为敌,抬手间屠灭天下第一宗门,最后玉石俱焚。千年之后,他浴火重生,为复活所爱之人,却沦为废物,十八年卧薪尝胆,一朝重回修炼,他重新...
一觉醒来,陆晨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半斤重的湾鳄幼崽。白鹭老鹰蛇类一个个天敌对它虎视眈眈。本以为自己能够成为君临天下的凶兽王者,没曾想连顺利活到成年都是问题灵气复苏,异兽类,不化型。如果您喜欢从湾鳄开始进化,别忘记分享给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