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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第五十八梦上下古今“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一种婉转的吟诗声,顺着柳树林子传了过来。我于淡日西风之下,正站在后湖的堤上,看见紫金山依然峰影青青的举头伸到半天里。而湖上的荷叶,七颠八倒,疏落着,漏出整片的水光,颇也发生一点秋思。这诗声吟过,我颇觉着吾德不孤,正这样想着,又听那人唱了昆曲道:“无人处又添几树垂杨。”随了这声音,柳树荫下走出一个人来。身穿青绸大领衫,头戴青方巾,三绺短须,一脸麻子,手执白折扇,背了一只大袖子,顺了柳林走出,我看了不免向他注意一下。他向我一拱手道:“阁下莫非以作小说为业之张先生吗?”我立刻拱手回礼道:“倒有些失认,敢问尊姓?”他将折扇指扇着柳树道:“我姓这个,我们也算是同行。你猜我是谁?”我一时倒想不起来他是谁?因笑道:“前辈太多,恕我腹俭,实在……”他又将扇子头,指了脸上笑道:“知道我的姓,再加上我脸上的麻子,你还有什么不明白。”我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柳敬亭先生。怪不得刚才念着桃花扇的曲子。先生还恋恋这六朝烟水之乡。”柳敬亭笑道:“你我正是相同。”我道:“这是天堂,还是地狱?不然!何以能与古人相晤?”他笑道:“此地上不在天,下不在地。任何古今人物,此地都可以会到。”说着话时,我信步随了他走,已走到一片烟雾丛中,山水楼台,都隐隐地半清不楚。但听到一片铃子响:“三郎郎当,三郎郎当”。我笑道:“莫非到了剑阁,何以有这狼狈哀怨的铃声?”柳敬亭笑道:“阁下耳音不坏,这正是剑阁闻铃的铃。但这铃子现时不拴在马脖子上,当了檐前的铁马,悬在屋檐下。只因唐明皇懊悔他生前的过失,把这马铃子悬遍了他的住屋左右。也是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之意。”我问道:“明皇在此吗?”柳敬亭道:“若有意见他,我愿引进。”
我笑道:“那太好了,我正有许多问题,要请教这位风流天子。”柳敬亭将手一指道:“只这里便是。”我但见雾脚张开,显出一座殿宇。柳敬亭引着我上了好多层白玉石台阶,只见一人龙袍黄巾,手抚长须,靠了玉石栏杆,对天上张望,左右并无一人。柳敬亭向前躬身奏道:“启奏陛下,现在有一凡人到了此处,顺便探些上下古今之事,请求一见。”我料着这一人便是唐明皇,便在台阶下肃立,唐明皇点点头,让我上去,我见了他作一长揖道:“今古礼制不同,恕不全礼。”明皇笑道:“此间别有天地,倒也不拘礼节。
阁下远道而来,有何见询?但求莫问朕伤心之事。”我心想这就难了,见了唐明皇最紧要的是问长生殿这段故事。他说这伤心事不可问,那岂非入宝山空手而回?柳敬亭见我踌躇着,便笑道:“陛下登位之初,也很多英明政绩,值得后人参考,张先生可在这一点上发问。便是词章音律,陛下也极在行。”我想正面进攻,颇是不易,就在侧面去问他,因道:“陛下看来,姚崇和李林甫这两位宰相,哪个好些?”唐明皇笑道:“足下既读史书,难道这样贤奸分明的人物,还有什么看不出来,当然李林甫是一位大大的奸相。”
我问道:“李林甫和杨国忠相比,哪个好些呢?”明皇道:“李林甫虽是奸臣,还有小才,杨国忠连这个才字都谈不上。”说着,叹了一口气。我看了这样子,大概是有隙可乘了,便笑道:“陛下知道杨国忠也是这样一个人物,何必用他?”唐明皇一听到我只管问杨国忠,脸上就有些不以为然,手摸了胡须,昂了头望天,兀自出神。我想着我不应当不识相,再去问什么?笑道:“清代有一位诗人,袁子才,他很替陛下辩护,陛下知道吗?”明皇点点头,脸色又和悦了一点,我道:“他吊马嵬驿的诗,有这两句,‘只要姚崇还做相,君主妃子共长生。’陛下以为如何?”我以为提到马嵬驿这个名字,一定触动了他伤心之处了,只管望他的脸色。等我把话说完了,他居然脸上有笑容,手拍了栏杆道:“对对对。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当年朕尽管宠爱杨贵妃,乃是宫内之事,若是外面的宰辅,还是姚崇张九龄,便也不会有安禄山之变,只是难言之矣。”我道:“袁子才,还和陛下辩护过。”他说:“唐书新旧分明在,哪有金钱洗禄儿”?明皇默然低头拈带。我道:“陛下既已提出安禄山,小可不免要请教一事,安禄山之变,这责任应当谁负?难道杨贵妃丝毫不相干吗?”唐明皇脸色一变,拂袖而去。只听那屋檐上的铃子,又在那里响着,“三郎郎当,三郎郎当”!柳敬亭道:“唉!’张先生,这是怎么了?他已有言在先,不要提他伤心之事,你怎么只说到杨国忠,杨玉环的事呢?”我笑道:“你也未免太不原谅人了。见着唐明皇不问这道公案,犹之见了柳先生,不问桃花扇这道公案一样,这岂非舍正路而不由?”柳敬亭听了这话,倒也微笑了一笑。因道:“明皇已是不快而去,我们这不速之客,守在这里,似乎‘没有什么趣味,可以另走个地方吧?”我心里大喜,在第一次访问就没有结果的时候,居然还没有打断主顾。便笑道:“那就很好,到了这里,一切要请老前辈指教。”这一声老前辈倒很有效力,他笑道:“我们出去再说,这个区域里,一部《二十四史》的古人,随处皆是,走着哪里,访到哪里吧。”说了,他引我出了宫殿又进入云雾中,我道:“柳先生,凡事莫真切于现身说法,我很想,就请柳先生自身说一点故事。”柳敬亭又将扇子头指了自己的鼻子笑道:“你教我现身说法,至多就不过富贵人家一个食客。现在的社会正要消灭寄生虫,把我这陈死人介绍出来干什么?”
我道:“话虽如此,但柳先生当年那一番际会,倒也是可以劝诫劝诫后人的。史阁部在这里吗?”柳敬亭道:“自然也在那里。此公的性情与明皇不同,也许可以让张先生畅所欲言的。”我道:“那就好极了,马上请行。”一转身间,只见云消雾散,在面前现出一所竹篱茅舍。也不知是何季节,竹篱上,拥出一簇红梅,其间配着两三棵苍松,颇觉在幽雅之中还有点热烈的情绪。柳敬亭指着那里道:“这就是阁部家里。他因心中烦闷,常到海上观涛去,不知此时在家没有?让我先上前去看看。”说着先行一步,他走到那篱笆门边,回身向我招了两招手。我料着史可法在家,立刻肃然起敬,随着柳敬亭进了竹篱,早见高堂里一位高大身材的人迎出来。那人长圆脸儿,三绺长须,雄伟之中,还有些斯文气象。他拱起身上蓝袍的袖子道:“贵客来得好,小可正有满肚皮牢骚,要贡献世人。”说着引我入室,这里也无非是些藤竹桌椅,布置很是简朴。虽然史可法对来宾很是谦逊的,可是我终是执着一分恭敬的态度。他见我不曾发言,倒先问起我来道:“现在中国又受到异族侵犯了,炎黄子孙实在不幸,不过今日的民心,却比我当年所见的要好些。”我心里只管惶愧,不知道怎样答复才好。史可法又道:“论到民心呢,当年也并不缺少忠义之士。只是朝里有个马士英阮大铖,正如南宋一般,橘子里面烂起,外面徒有如金如玉的皮,也包藏不了这一团败絮。现在是共和时代,马阮之徒决不能复生,只要将士用命,外侮是不足惧的。”他说着,望了我,待我的答复。我起身只答复了一个是字。我答复是答复了,但我心里仍旧惶恐着。史可法手摸须杪,叹了一口气道:“提起当年,真是无限伤心。当左良玉尽撤江防,向南京去扫清君侧的时候,北兵正加紧南侵,一旦北兵渡江,南朝君臣,只有走南宋的旧路,退向海边,自趋死路。于今我们固守古雍益之地,闭关西守,东向以争天下,汉唐复兴之业,不难期待。当年左良玉若有远见,下固荆襄,上收巴蜀,以建瓴之势,为明朝打开出路,何致清人以汉攻汉,同归于尽?”说到这里他将桌子轻轻拍了两下,叹道:“论起马阮,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他竟说北兵南下,犹可议款。”
对于上游之师,非对敌不可。黄得功呢?是个痴子。他竟听着马阮的话,也尽撤江南之兵,和左良玉对敌。我再三阻止,他也不听。左军撤兵了,北兵渡江,南朝也就亡了。明之亡,不亡于清军,不亡于流寇,实亡于无文无武,个个自私。千秋万世,后代子孙必以此为戒。足下回去之后,可以把我这话,多多转劝世人。”我听了这话,通身汗下,衣服湿透,躬身站立说声是。史可法见我十分惶恐,倒不解所谓。便将脸色放和悦了,因道:“足下请坐。我想起当年的事,就不免有一番悲愤,其实我非敢慢客。”柳敬亭这才插嘴道:“阁部谦恭下士,向来蔼然可亲的,张君倒不必介意。”我何尝不知道史可法是位最和悦的贤人,只是他说的话,句句都刺在我心上,不由我不惶恐起来,他既发笑了,我也就如释重负,便思索着要向这位民族英雄问些什么。他又不等我开口,先问道:“足下在南京住过吗?”我道:“战事爆发之前,住过两年,直到国都西迁,方才离开南京。”史可法又道:“秦淮歌舞,比之古代如何?”我道:“若论风雅,今不如古;若论繁华,古不如今。”史可法吃惊道:“当年秦淮声色,就觉得有所不堪。怎么,前两年的秦淮,还比以前更繁华吗?”柳敬亭道:“相国有所不知,在前两年还有一种人欣慕我等当年的声色呢,那南京文人,用绸子做了横匾,到歌场上去张挂,上面大书:‘桃花扇里人’。那时异族虽已侵犯国土,还不曾进逼中原。可是南京的文人,就仿效桃花扇里人了。”史可法道:“有此荒谬举动?”我被他这一问,又不好答复,若说无这事,那匾额我已亲自得见。若说有这事,史可法正恭维后代比明末的人好得多。我一承认,未免说现代人太不争气。因笑答道:“晚辈已经说过了,若论风雅,今不如古。那一班文人,根本不知道桃花扇是怎样一回事。只知道事出在南京,却不知是出在南京一个不幸时期,他们不懂历史就弄出了这笑话。”柳敬亭道:“似乎这匾额随了歌妓走,由南京到汉口,由汉口到重庆,都曾挂过,难道尚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是不通的。我们所演的故事,是已骂名千载,何忍后人去蹈我们的覆辙?”史可法听着这话,面色黯然,若非为了我是一个凡间生客,他竟要落下几点英雄泪来。他手理着胡须,默然不语,我觉得对这位前辈的访问,徒然增加宾主的不快,只好起身告辞,约着改曰奉谒。柳敬亭依然陪了我出来,他笑道:“你这位新闻记者,我有些不解。遇到不可问的人,你偏要问,而遇到可问的人呢?你又什么不肯说。”我说道:“柳先生你不是现代的人,你不知道现代人的心事。”柳敬亭笑道:“我且不管你的事,我们既是同行,我就教你来尽兴而返。你说你还想访什么人,我好引了你去。”我想了一想,笑道:“这却难了,天上这多古人,我哪里会得齐全?而教我挑选一个去拜访,我又不知拜访哪一个是好?”我心里一面踌躇着,一面抬头四处张望。却看到了一座小山上,堆了一堆太湖石,有一个人也身穿黄袍,扶了一株小松树,昂头四望,他头上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头巾,只是一块黄绸带子束住了牛角髻。我悄悄地问柳敬亭道:“这是哪一代皇帝,倒有些潇洒出尘之态。”柳敬亭笑道:“这不是皇帝,也不是公仆将相,可是他已叱咤风云,做过一番事业。”
我笑道:“莫非是一位塞主。”柳敬亭笑道:“强盗不会有这种架式,这是当年与明太祖分庭抗礼的张士诚。”我道:“此公虽是一位败则为寇的汉子,后来听到苏州人说,他是一个好人,我倒愿和他谈一谈。”柳敬亭笑道:“去是可去,我恕不奉陪,就在这路边树荫下等你。因为他和朱明君是不两立的,他骂起明人来,我有些难为情的。”我想他所说也对,便朝着那山石走去。看到张士诚掉转脸来,便道:“吴大王,现在凡间游客前来拜访,可以一见吗?”张士诚听说我称他大王,甚是高兴,他拱手笑道:“请来一谈,那又何妨!”我向前两步,行过宾主之礼,就在太湖石上对坐了。他先笑道:“人人都叫我张士诚,怎么足下称我作吴王?”我道:“我们是后人,落得公道。我们常称朱元璋做明太祖,又为什么不能称阁下做吴王呢?明太祖未尝对我们特别有恩,阁下也未尝特别有害,阁下不过是败在明太祖手上而已,这与我们后人何干?”张士诚道:“朱元璋与你后人未尝特别有恩吗?他曾驱逐异族,恢复汉家山河。”我道:“这一点我们并不否认,但当年吴王起兵的时候,不也是以驱逐异族相号召吗?假使明太祖当年败在吴王手上,这民族英雄一顶帽子,便会戴在吴王头上了。”张士诚连连拱手道:“痛快痛快!生平少听到这一针见血的议论。”我道“据史书所载,大王当日也曾降了太祖,后来何以各行其是?”张士诚笑道:“当年我和朱元璋起兵,虽然是苦于元人的苛政,但论起实际来,谁又不是图谋本身富贵?事到今日,我又何必相瞒?那时我觉自身力量很好,朱元璋他也不能容我这拥有吴越大平原的人。正是石勒所说,赵王赵帝,我自为之,哪能受他妒嫉,所以我就自立为吴王了。”我道:“明人说大王曾降元,真有这事吗?”张士诚笑道:“凡是建功立业的人,使用手腕起来那是难说什么是非的。就像朱元璋当年,何尝没有和元朝通款?他果然是后代所称的一位民族英雄,当年他定鼎金陵之后,就先该挥戈北伐。然而当年的行为,后人可以在史书上查到,他就是东灭我张士诚,西扫陈友谅,南灭方国珍。若由着你们现代人看起来,他显然是个先私而后公的人。所幸是那些元人不争气,民心已失,无可挽回。假使元人是有能力的,当着我们南方汉人互攻的时候,他出一支兵,渡河入淮,由朱元璋故里直捣金陵之背,像我张士诚以及方国珍等人,固然是不免,可是首先遭元人蹂躏的,那岂不是朱元璋?这一着棋子,当时没有人看破,到后来,三镇争功,清兵渡江,还是蹈了祸起萧墙之戒。朱元璋也在这里,足下不妨访他一下,看他还有什么说的?我以为刘邦李世民同是开国之主,公私分明这一点上,比朱元璋强得多。你不要以为我和他是仇人,其实还是照你们现代人的看法说的。”
这位及身而亡的吴王,越说越兴起,说得面皮通红,我想着,柳敬亭果有先见之明,他料定张士诚必然要大骂明人,不肯来领教,听此公所说,除了批评明太祖君臣之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史料来供给我。一味的所他骂人倒把柳敬亭冷落了,也许他不在山下久候着我,因向他告辞道:“今日没有准备时间,不能与大王长谈,改日再来拜见。”张士诚有话不曾说完,见我告辞,颇觉减趣,便道:“这地方不容易来,然而你真下了决心要来,也未尝不能来。难得阁下不以成败论人,下次我还愿作一度更长时间的谈话。”我也未便拂逆了他的盛情,便完全接受,方始下山。柳敬亭果然有信,还在路边等着我。相见之下,老远便拱了手笑道:“听他的话,觉得很满意吗?”我笑道:“他自然不失去他的立场,我现在同到哪里去?”柳敬亭想了一想,笑道:“阁下来到此地,只管访人,而且只管访政治上的头等人物,未免近乎一套。另换一换口味,你觉得好吗?”我笑道:“正有此意。”柳敬亭笑道:“阁下来到此间,总是远客,忝为同行,我应当聊尽地主之谊,请阁下略饮三杯,幸勿推却。”我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随他之后走不多远,便有朱漆栏杆,描金彩画的飞檐楼房,矗立在面前,檐前一幅横匾,大书“戒亡阁”三字,下书仿羲之体,菊花道人书,我看了倒是一怔。柳敬亭在后,拍着我的肩膀道:“莫非不懂此意吗?”我道:“正是如此。”柳敬亭道:“这正是一爿以卖酒着名的菜馆,便用了大禹戒酒的这个典故。”我笑道:“这酒店老板倒有些奇怪。人家开馆子愿意主顾上门,他倒说饮酒可以亡国。”柳敬亭道:“这就是这里一点好处。虽然做的事是会发生坏事情的,但他也不讳言。”我道:“这招牌倒是写的是一笔好兰亭书法,落了王羲之款,也可以乱真,来个仿字何意?”柳敬亭道:“你想:王羲之的字有个不人人去求的吗?可是人人去求他,他要有求必应,怎样应付得了?因此他请了许多代笔人在家里,由那个代笔依然落那个的款。读书人首先要讲个孝悌忠信,岂有到处将假字骗人之理?这也就是作事不肯小德出入的意思。”我笑道:“凭这块招牌,那也就觉得这家馆子不错。柳先生要破钞,就在这里叨扰吧。”
柳敬亭自是赞许,将我引进了酒馆,在楼上小阁子里坐下。酒保随着我们进来,便问要些什么酒菜,柳敬亭指着我道:“这是远方来客,请你斟酌我们两人的情形预备了来就是。”酒保去了,我笑道:“这话有些欠通。菜哩,酒保可以估量预备。至于我们的酒量,他怎么会知道?”柳敬亭道:“这也有个原因。在这里的人,根本就不会喝醉。而这里也只有一样作为娱乐的酒,用不着来宾挑选,多喝少喝无关。”我道:“那要是刘伶这一辈古人到了此地,岂不大为苦闷?”柳敬亭指了自己鼻子尖笑道:“譬如我吧,我以前是借了说书的小技,到处糊口,于今到这里来,我用不着,何以故,这里一切无可掠夺,也无须竞争,没有抢夺与竞争,就没有不平,人就不会发生苦闷。人生要没有苦闷,刺激,麻醉,这些东西就用不着了。这里人只有回忆往事而苦恼,所以谁也不愿听评书掉泪了。”我道:“那么,我来得有些不识相,我见着任何一个人,都愿意提起他往事的。”柳敬亭笑道:“为了劝劝后代人,我们就掉一回泪又何妨?”正说着,酒保送上酒菜,果然是一壶酒,三样菜,我们浅酌谈话,少不得又讨教了许多明末遗恨。酒有半酣,却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道:“他们把这事情弄得太糟了,已经在法院里打起了官司。”另有一个人道:“你何不再显一番手段,把后园那棵紫荆树再枯槁下去。”先一人道:“唉!你以为这年月还像以前呢?他们兄弟要分家,平屋梁中间,一锯两段,扒开椽子,卸了屋瓦,由堂屋到大门口,拆了一条宽巷,作为兄弟分家的界限,风雨一来,房屋摇撼,遍地泥水,到了晚上,小偷和扒手,在这宽巷里七进七出。吓得小孩子哭哭啼啼,老太爷老太婆念阿弥陀佛,可是兄弟二人,还隔个巷子叫骂。不是哥哥说那边拔了这边一根草,就是弟弟说这边多瞪了那边一眼。老叫小哭,谁也止不住他们兄弟拼命,一棵树的枯荣,与他们何干?我忝为他们先人,实在无法。”我听了这言语,低声问道:“这莫非说的是田家兄弟吗?”柳敬亭道:“来的大概是他们祖先,他的后代越来越闹意见,骨肉已经成了仇人了。”我道:“京汉戏里,都有‘打灶分家’这一出戏,不断地演了这故事给别人看,那位三弟媳妇想把家产独吞了去,颇为厉害。可是就在紫荆树一荣一枯,感化了她,这有点不近情理。”柳敬亭笑道:“神权时代,道德所不能劝,刑法所不能禁的人,神话可以制伏他。于今人打破了迷信,神话就不能制伏谁?所以他们的祖先,颇也感着束手无策呢。”
我笑道:“往年我很反对人心不古这句话。于今看起来,倒也有两分理由。”柳敬亭笑道:“到这里来了,是另一世界,喝酒吧,不要发牢骚。”我们喝了两杯酒,听得对面小阁子里有人笑道:“当年你老先生留下来的格言,把我们子孙教训坏了。你说的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这米价未免涨得太高了,他们实在望尘莫及。于今一斗米可抵你们当年一年的俸禄,为什么不折腰呢?”我看时,一位斑白胡子的古人,身穿葛袍,发挽顶髻,身旁放了一支藤杖,那正是陶渊明先生。旁边一位头垂发辫,戴了瓜皮帽穿着大布长衫的人,颇也斯文一脉,我问柳敬亭道:“那有辫子的是谁?”他道:“此清代穷诗人黄仲则也。全家都在西风里,九月寒衣未剪裁。”他说完了,微笑着念了这两句诗,我便继续的听他们说些什么?陶渊明扶了酒杯道:“上中等的官,只挣这么五斗米的钱,那风尘小吏怎么过日子呢,我看看中国的官,还依然过剩呵!”我倒没有听到那边的答复,却好酒保送上一碗菜来,把门帘子顺手放了下来了,我惋惜不能听这两位诗人的妙论。因向柳敬亭道:“据传说,这全家都在西风里的诗句,很博得许多人的同情。送银子的送银子,送衣服的送衣服,这又是个人心不古。于今九月寒衣未剪裁的老百姓,固然满眼皆是,便是全家都在西风里的文人,恐怕也可编成一师,哪里找阔人同情去?”柳敬亭笑道:“寒士寒士,为士的都来个轻裘厚履,不是寒士是暖士了。”我道:“在这里的寒士,总算不错,还可以上这戒亡阁喝三杯,现代的人间,寒士在家里喝稀饭还有问题。”柳敬亭道:“这里无所谓供求不合,也就无所谓囤积居奇,寒士所以寒,乃由于富人之所以富,这里是不许富人立足的,所以寒士还过得去。”我道:“那倒可惜,我正有心问古来的富人,何以致富的?现在没有这机会了。”柳敬亭道:“但有心于此,还可以访问得到,譬如古来有钱人,莫过于石崇。石崇虽不在这里,但绿珠有坠楼这一个壮举,不失为好人,我可引你去一见。”我觉得这访问换了大大一个花样,十分高兴,吃过了酒饭,便请柳敬亭一同去访绿珠。见一片桑园,拥了三间草屋,门外小草地上,有一眼井,井上按着辘轳架子,一位布衣布裙的美妙女子,正拉着辘轳上的绳子在汲水。我隔了桑林低声问道:“这个就是绿珠了,何以变成村姑娘的模样?”柳敬亭道:“一个人经过大富,不想再富,经过大贵,不想再贵,宋徽宗在宫里设御街,装扮了叫化子要饭,那就是一个明证。所以说听遍笙歌樵唱好了。”说着话,穿过桑林,到了草屋门前。柳敬亭为我介绍一番,绿珠笑道:“我不过是一个懂歌舞的人,恐怕没有什么可贡献的。”笑道:“我也不敢问什么天下大事。”说时,宾主让进草屋,也是些木桌竹椅,绿珠自敬了茶,坐在主位等我发问,我笑道:“看石夫人现在生活,就很知道不满当年奢侈:但在下有一事不明,石常侍和王恺斗富的话,史书所载很多,当然有根据。但像世说新语所载,让姬人劝客饮酒,劝客不醉,就即席杀死姬人,这未免形容太过吧?这种事夫人必定曾亲身目睹过,请问到底有无?”绿珠道:“击碎珊瑚树这故事,想张君知道。珊瑚虽是王大将军拿出,却是借自武帝,皇家珍宝,他还敢打碎照赔,别的事他有何不敢?”
我道:“固然钱可通神,但威富作得太过,岂不顾国法?”绿珠道:“张君难道不晓得所谓二十四友,是党于贾后的吗?”我道:“据史书所载,晋朝豪华之士,共是三家,羊绣王恺和石府上,羊王两家,他们是内戚,自然不患无钱,府上并无贵胄关系,钱反而比羊王两家多,那是什么缘故?”绿珠笑道:“我家也做了两代大官。”我道:“比过府上人做大官的,那就多了,何曾有钱?令翁石芭,做过扬州都督,似乎也不算位极人臣。晋书这样说过,‘石崇为荆州刺史,劫夺杀人,以致巨富’。莫非这话是真的?”绿珠被我一问,脸色红了起来,低头不语,柳敬亭便插嘴道:“史家记载,有时也不免爱而加诸膝,恶而沉诸渊。”我笑道:“我们也并不打千年前的死老虎,只是想问一问做官怎样就会发财而已。知道了这个诀窍时,将来我有做官的一日,多少也懂一点生财之道。”我这样一说,绿珠也微微一笑。她道:“张君要知道,发财做官,总不过机会两字,石常侍当年做荆州刺史,正在魏蜀吴三国彼此抢来抢去之后,这个时候,朝廷政令,对那里有所不及,便多收些财赋,自然也就无人过问。有了钱,再找一个极可靠的靠山,也没有什么困难。总而言之,升平时候,吃饭容易,发横财难。离乱年间,吃饭难,发横财容易。”柳敬亭连连鼓掌道:“名讫不磨。”绿珠叹了一口气道:“多了钱有什么用,先夫当年每一顿饭,都是山珍海馐摆了满桌,也不过动动筷子,吃个一两碗饭,可是看看那些农人工人,每顿粗菜淡饭,人家倒吃四五碗饭。有钱人日食万钱,无下箸处,正是像祭灵一般。由这样看来,有钱人也不过白糟蹋,何曾享受得到。糟蹋多了,结果就是天怨地怨。先夫若不是有钱太多,何至于砍掉脑袋呢?人生穿一身吃一饱,死了一口棺材,钱再多也还是这样。人生最难得的是寿命。钱有时也可买命,而送命的时候却居多数。为了钱送命,甚至送掉一家的命,那是最愚蠢的事。离乱年间,虽是发横财容易。有道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并不要什么大变化,有钱人就要发生危险的。”
她这一席话,真是翻过筋斗的人说的,把有钱怕得那样厉害,这让我还能追着问些什么呢?柳敬亭坐在旁边,看到我们宾主酬对热烈,也就笑道:“张君访问古人多了,恐怕要以访问石夫人为至得意,别人没有这样肯尽情奉告的。而张君所问,也是单刀直入,毫不踌躇。”他这样一说,倒弄得我有些难为情,莫非我说的话,有些过于严重了,因笑道:“我因为看到石夫人荆钗布裙,住在这竹篱茅舍里,是一位彻头彻尾觉悟了的人。所以不嫌冒昧,把话问了出来。”绿珠笑道:“那不要紧,做官的人,若不兼营商业,他发了大财,根本就不会是一个好人。张君虽然有些责备古人,古人也就罪无可辞。”正说着,却听到一阵笛声悠扬,随风吹来,因向柳敬亭笑道:“莫非苏崐生之流在此?”绿珠笑道:“这又是张君值得访问的一位女人。这是陈圆圆,在弄笛子消遣了。”我问道:“怎么,她也在此吗?为了她,送了大明三百年天下。”绿珠笑道:“吴三桂卖国,不能说为了她,吴三桂不降,倒是为了她。‘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一怒他由山海关打回来,不能算坏。至于吴三桂降清,这本账是不能算在她身上的。后来吴三桂称帝,她闭门学道,这也算是个有觉悟的女子了。阁下若愿相见,我可以派人请她来。”我说:“那就好极。果然我像这样直率的问话,不要紧吗?”绿珠笑道:“当年是非,我们女人并不身当其冲,也倒值不得隐讳。”她说着起身入内,着了一位女仆去请陈圆圆。不多一会,竟来了两个女人。前面一个是道家装束,都大大方方的进来。柳敬亭笑道:“张君面子不小,请一来二,前面这是陈夫人,后面这是钱牧斋先生的柳夫人。”我明白了这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便起身相迎道:“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小可由人世来,想来要些史料去做一做世人的实鉴。二位夫人都是与一代兴亡有关的人,不免提出几个疑问,直率的请教,不知可能容许否?”陈圆圆道:“刚才石夫人着人去说时,已经知道张君来意。只是与一代兴亡有关的这句话,我们有些不敢当。”
柳如是道:“陈夫人还可以,我却是真不敢当。”说着话,宾主落座,我心想吴三桂之忍心害理,莫过于在缅甸取回永历帝来杀掉,这种变态心理,倒值得研究。因道:“当年明主由榔逃入缅甸,中国已无立足之地。满清要的是中国土地,吴大将军把云南也给他囊括个干净,这也就够了。由榔这个人既被囚在缅甸,这条性命让他活下去好了,何苦定要把他斩草除根?吴将军也是世代明臣,何至于这样毫无人情?陈夫人能从实相告吗?”陈圆圆道:“这何待张君来问,当年入滇的文武官员,私下掉泪的就很多。”我道:“既然如此,何以那些武官,居然肯随了吴大将军远入缅甸?”陈圆圆道:“本来永历帝到了缅甸,清朝也就无意再用兵了。大将军却存了一点私心,他以为云南远离北京万里,到了这里,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仿明朝的沐家,代代在这里称王。既然把这里变成了自己的天下,倒是满清新主子远,而出亡在缅甸人的旧主子近。那时,明臣李定国还有几千人照着少康一旅可以中兴的故事说起来,他若由缅甸人手里解放出来.第一就是打回云南。这分明是永历帝在一日,吴将军就一日的不安。他要进攻缅甸,为的是自己的云南,并非是为清朝天下。吴大将军如此想,随从的武官当然也是如此想。所以后来把永历帝捉到了,过了几个月杀他,无非是没有祸害可言了,也有些不忍心下手。”我道:“吴大将军是肯听陈夫人之言的,当时何不劝他一劝?”陈圆圆叹了一口气道:“到了那时,我也知道他势成骑虎了,劝又有什么用?所以到了后来,我伤心已极,只有出家。”说到钱夫人劝夫的故事,是见之私人笔记很多的,请问哪里有效?柳如是接嘴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把人生看得太有趣的人,他就怕死。张君从人世间来,不妨想想现代,最怕死的人,他就是生活最奢侈的人,牧斋当年,也不过如此而已。”我道:“钱牧斋读破万卷书,什么事不知道。何以清兵渡江,他既不殉节,又不出走,守在南京投降。”柳如是道:“那也许正是读破万卷书害了他,一样读书,各有各的看法。有的看着人生行乐耳,有的看着是自古皆有死。牧斋是看重在前一说的。这也不光是晚明的士大夫都着重享乐而已,所有秉国政的人,最好是不让他的文武官吏享受什么,人有钱可花,有福可享,他就要极力去保留他的生命来花钱享受,哪肯以死报国?晚明的南京小朝廷从福王起,就是叹着气没有好戏可听的。拿了政权的阮马,那更不消说,在这种君不君,臣不臣的朝廷,气节两字,早已换了声色两字,不能死节,也不能专责姓钱的了。姓钱的不死,我死也无益,所以我们就这样活下去。”我道:“读徐仲光的《柳夫人传》,知道柳夫人最后还是一死报钱家的,我们相信当年柳夫人劝牧斋殉节,绝非假话,牧斋之不受劝,那也正和吴大将军之不受劝是一样。”我说到这里,又把话转到吴三桂身上,因之再向陈圆圆问去,她便笑道:“这也可见得女人不尽是误人国家的。”我道:“吴大将军建国,几乎可以摇动满清了。后来失败,最大的原因何在?”陈圆圆道:“最大的原因吗?那还不是为了吴将军是自私?假使那时候永历帝还在,民心思汉,一定不是那个局面。其二,清朝还是用那个老法子,先用汉人杀汉人,灭亡了明朝,再用汉人杀汉人,平定了三藩。其三,清朝各个击破的法子也很毒,若是那个时候,三藩各除了私心,团结一致,恢复朱明天下,掩有东西南七八省的地方,练有几百万的精兵,清朝进关的那些八旗兵是没奈何的。做这种有历史上重大意义的大事,先就出于私心,根本使用不了百姓,而几位起事的人,又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失掉了互相呼应的效力,怎的不失败?所以吴将军彻头彻尾是败在这一个私字上。”柳敬亭拍了膝盖,昂首叹了一口气道:“这可以说是千古一辙,张君,现在人世间,到处贴着天下为公的标语,这覆辙大概可以不蹈了。”我觉得古人倒很看得起现代人物,不免笑了一笑。柳敬亭向我笑道:“听说上海方面,拍制古装影片把我们眼前两位明末美人都作了材料,不知他们的着眼点在哪一方面?”我笑道:“少不得有研究二位夫人之处,他们的着眼点在于钱。”
陈圆圆道:“那倒没有关系。贩卖古人赚钱,也就是由来已久。北平城里许多剪刀店,家家说的三代嫡传王麻子。
姑无论麻子不过是个打剪刀的匠人而已,便是这名字写在招牌上,也有点不雅。但开剪刀店的人,硬赖着他是王麻子的子孙。可见名利所在,不但远古的古人,没有了权利干涉,尽可贩卖,便是眼前三十年的老辈,也是只管贩卖,其实他贩卖古人,自己也够吃亏,不姓王而硬继承王家做子孙。”柳敬亭指着脸上道:“不但如此,他们脸上未见得有麻,也硬袭了我们这麻子的商标。”说着,大家笑了起来。柳敬亭道:“本来呢标榜什么,贤者不免,二程兄弟要来个洛派,三苏父子,要来个蜀派,何况比他们万万不如的人。”我被他一提,猛可的想起来,因笑道:“柳先生所说这二程三苏,当然都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我去拜访拜访,可以吗?”陈圆圆和柳如是都微微一笑。我道:“二位夫人为何发笑,莫非说我不宜去见他们?二程道学先生,或者不大好见,这三苏父子,尤其是大苏,是个潇洒不群的文人,有什么见不得?”柳如是笑道:“我们倒不是这意思。我们以为张君见过我们这亡国莺花,又去见那识大学之道的程老先生,却是有些不伦不类。而且看看我们这面孔,再去看看他那面孔,这是你们现代人所谓一种幽默。”我本来无意幽默两位贤人,被如是点明,我也就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柳敬亭道:“东坡先生我是佩服的,可以引张君去拜访一下,至于二位程夫子,我这个说书匠,往往拿了圣经贤传作说书的材料,这是大逆不道的侮圣行为,他必不见我。”我笑道:“那就先见一见东坡先生也好。”三位夫人听说我另要拜访他人,倒不必我告辞,已是站起来送客。我虽觉得还有很多的话还未曾问完,可是在女宾面前不能稍为失态,只得随柳敬亭告别而出,出了这桑拓园外,却挑了弯曲的路前走。路的两边,虽也有葱茏的路树,可是每在一个弯曲的地方,便有一条很宽的大路成一直线前进,不是寻常公路的式样。柳敬亭引着我走,偏是舍却那较宽的路,而走着一根线索下来的弯路。我因笑问道:“舍正路而勿由,我们这岂不要多走许多路吗?”柳敬亭道:“这弯路不免迂回得远些,可是始终是平坦的,那宽路虽是一直线,不问高低水旱,尽量的向前奔,随处都可以遇险。天下画一直线过去的地方固然是有,然而并不是每一个目的地方可以画一直线过去的。文人是容易行险以侥幸的,这倒是文人区的路,四周是歧路,没有眼光,没有定力的人,尽管十里路走了九里九,他还有掉下泥坑里去的可能。所以我们尽管迂回两步,并无关系。”
我心想,这麻子倒有意讽刺我两句吗?好在我是个向不侥幸的人,却也不必介意。这样缓步当车,迂回着走了若干里,遇到一大片苍翠的老竹林子,竹林里一条鹅卵石小路,点缀着很滑的青苔,在竹子稀松的空档里,有两支树枝,伸了出来,点缀了鲜红的点子,正是野桃花。林外一弯青水沟,几个鸭子在水里游泳着水,在鸭子前面起了圈圈的浪纹。我笑道:“到了到了,此‘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也。”一言方了有人在竹林子里喝道:“好大胆的现代文人,在书摊子上多看了两本杂志,敢上班门来弄斧。难道不知道先生在上莫吟诗吗?”随了这话,出来一个和尚,身穿皂布僧衲,大袖飘然。我斗胆作上一揖,问道:“来的莫非是佛印法师?”那和尚打个问讯笑道:“东坡家里和尚客,除我有谁?我自然认得这个说书的麻子,问你是何人?”柳敬亭向前一步代我介绍了,佛印和尚向我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原来是位作家。”他说作家这两个字,颇为沉着。我笑着奉了两个揖道:“法师这般说法,却教我无地自容。作这个字,连孔夫子还不敢自承,说个述而不作,后生小子,多看两本铅印书,东抄西摘,凑篇稿子求饭吃,作还远离十万八千里,何敢称家?”佛印道:“常在报上看到作家访问团,作家座谈会,作家这样,作家那样,那便是怎样一般人物?”我想了一想,只得作个遁辞,便笑道:“他们不会认得法师,法师又何以认得他?法师想必由东坡先生那里来,可否介绍一见?”佛印想了一想,因笑道:“阁下要见他,自去便了。只是休像刚才那般鲁莽,念着他的诗句。”我道:“我只说是个卖菜的便了。”佛印笑道:“那倒不必。你只说是个新闻记者便无妨。新闻记者访新闻,东坡先生倒也不会怪。”他说毕,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去了。柳敬亭回传头来,向我做了一个鬼脸,那意思是说我受了和尚一顿奚落。我倒处之坦然,本来自己是后生小子,受点教训也是应当,我们走上山坡,早见前面竹林梢上,拥出一间草阁,笛子琵琶交杂响着,有人放声地唱:“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柳敬亭扯了我的衣袖道:“东坡先生正在唱他的得意之句。”我道:“这吹笛子的定是朝云之流了。我们去见他,这时似乎有些不便。”柳敬亭道:“东坡先生,却不是那种人。”说着话,走近了草阁,已见一位穿蓝衫而有一撮大胡子的人,迎了上来。他笑道:“柳君来得正好,说段书我们听听。”
我料定这是苏轼,便躬身一揖。柳敬亭与我介绍了,东坡手扶路边竹子,昂头想了一想,笑着反问我道:“难道我这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人,与现代还有什么关系,却值得你新闻记者来访问一番。”我道:“前代任何一事,都可为后代借鉴。”东坡道:“那是你要问我当年这‘一肚皮不合时宜’了。”说着,拍了一拍肚子。柳敬亭代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东坡看了竹子下有一块平石,便让我们在那里坐了。他笑道:“我现在是个古人,有话尽管问。”我道:“后学所不解的,便是后世所说,理学不但南宋、北宋已种了这个根了。当先生之世,真是人才极一时之盛,何以紧接着这个一时之盛,不是国运昌隆,而是中原失守,成了偏安之局?”东坡道:“你问得有理。可知那时人才,也不过分着两派,一是王安石一派,做事过于褊狭。变法未尝不有些道理,但没有深知民隐,坐在宰相衙里发号施令,硬弄得柄凿不入,变了一个朝代的法,一事无成。一是司马光派,做事迂阔,只讲大道。如富弼见神宗,愿二十年口不言兵,只把中原百姓,养成了一种文弱之民。这样的人才,便有千千万万,何补于天下大事?”我听了这话,觉得此公倒着实有点见地,因躬身道:“后学有一件事要冒昧一问了。那时人才,外不讲以弭边患,内不讲以除权奸,却是分了朔洛蜀三党。世推先生为蜀党领袖,却专和洛党的程家作对。门户之见,贤者亦不免吗!”
东坡笑道:“阁下不到程门去立雪,却来我这里谈天,我想你也不会是那些腐糟,此何待问?在那时,王安石的法已变完了,那一套周礼,搬到大宋来试验,正是不灵。至于二程,他们所学的,是大学中庸,更是周礼挖出来一些虚浮不着实际的东西,真把皇帝弄成了他明道伊川两先生一般,终日端坐在皇宫里格物,那成何话说?我觉得他兄弟两个,就标榜得有些肉麻,程颐说千百年来无真儒,只有程灏可以上继孟子,你看有兄弟们这样自己恭维的吗?程颐入宫讲学,我怕他会把皇帝弄成个书呆子,故意和他开开玩笑那是有的。”我道:“苏老先生曾说王安石不近人情,而先生对程伊川之规循步短,也说不近人情,先生一家,当然是以近人情为治国之道。请问在大宋当年,怎样才算近人情?”东坡道:“我当年的主张,你可以看我的《策论》。若是在这几百年后的眼光看起来,那我们这班文人都是有罪的。‘议论未了,金兵已渡河矣。’说到个近人情,当年的司马光派和王安石派,不闹意气,把保甲保马方田等法办好了,库有可用之财,国有已练之兵,也就不至于金人所说有两千兵守河,他不得渡了。我奉告阁下一声,转语世人。除了酒色财货之外,意气也可以亡国。”我听到这里,觉得他已是不惜金针度人了。便作一个揖问道:“先生着作等身,最得意之作是什么?”东坡笑道:“若问这得意二字,那就可以说篇篇得意,不得意我何必留了它?比较的说:是那咏桧十四个字:‘根据九泉无曲处,人间唯有蛰龙知。’我的对头,把这话陷害我。神宗说:彼自咏桧耳,何与联事?说了牢骚话,竟没有罪过,这是我得意之处了。”正说到这里,忽然竹林里有人大声喝道:“你们毁谤君父圣贤,还说得意,一齐抓去办了。”随了这一声喝,青天白日,罩下一层不可张目的雾烟,我也就不得再起古人而问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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