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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展转一封书红丝误系奔波数行泪玉趾空劳却说家树见静宜和他道喜,倒愣住了。自己避祸避到天津来,哪里还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因道:“一个当学生的人,在大学预科读完了书之后,不应该升入正科的吗?就是这一点,有什么可喜的呢。”静宜将嘴一撇道:“你真把我们当小孩子骗啦。事到于今,以为我们还不知道吗?你要是这样,到了你做新郎的时候,不多罚你喝几盅酒,那才怪呢。”家树道:“你这话真说得我莫名其妙!什么大喜,做什么新郎?”淑宜穿的是一件长长的旗衫,那袖子齐平手腕,细得像笔管一般;两只手和了袖子,左右一抄,同插在两边胁下插袋里,斜靠了门,将一只脚微微提起,把那高跟鞋的后跟踏着地板,得得作响,衣服都抖起波浪纹来,眼睛看了家树,只管微笑。家树道:“怎么样,你也和我打这个哑谜吗?”淑宜笑道:“我打什么哑谜。你才是和我们打哑谜呢!我总不说,等到那一天水落石出,你自然会把哑谜告诉人的,我才犯不着和你瞎猜呢。反正我心里明白就是了。”淑宜在这里说着,静宜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不多一会儿的时候,又听到地板咚咚一声响,她突然跳进房来,手上拿了一张相片和家树对照了一照,笑道:“你不瞧瞧这是谁?你能屈心,说不认得这个人吗?”家树一看,乃是凤喜的四寸半身相片,这种相片,自己虽很多,却不曾送人,怎样会有一张传到天津来了。便点点头道:“这个人,不错,我认识。但是你们把她当什么人呢?”淑宜也走近前,在静宜手里,将相片拿了过来,在手上仔细的看了一看,微笑道:“现在呢,我们不知道要怎么样的称呼,若说到将来,我们叫她一声嫂嫂,大概还不至于不承认吗?”家树道:“好吧,将来再看吧。”静宜道:“到现在还不承认,将来我们总要报复你的。”家树见两个妹妹,说得这样切实,不像是毫无根据,大概她们一定是由陶家听到了一点消息,所以附会成了这个说法。当时也只得装傻,只管笑着,却把在北京游玩的事情和两个妹妹闲谈,把喜事问题牵拉开去。
过了一会,樊太太却吩咐老妈子来请侄少爷上楼。家树跟着老妈子一直到婶娘卧室里,只见婶娘穿了一件黑绸旗衫,下摆有两个纽扣不曾扣住,脚上踏了拖鞋,口里衔着烟卷,很舒适的样子,斜躺在沙发上。家树站着叫了一声婶娘,在一边坐下。樊太太道:“你早就来了,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呢!打牌,我也是闷得无聊,借此消遣,若是有人陪着我谈谈,我倒不一定要打牌。你来了很好,你不来,我还要写信去叫你来呢。”家树道:“有什么事吗?”樊太太将脸色正了一正,人也坐正了,便道:“不就是为了陶家表兄来信,提到你的亲事吗?那孩子我曾见过的,相片大家也瞧见了,自然是上等人材。据你表嫂说,人也很聪明,门第本是谈不上,就是谈门第的话,也是门当户对。这年头儿,婚姻大事,只要当事人愿意,我们作上人的人,当然是顺水推舟,落得作个人情。”家树笑道:“婶娘说的话,我倒有些莫名其妙。我在北京,并没有和表哥表嫂谈到什么婚姻问题。要说到那个相片子上的人,我虽认识,并不是朋友,若说到门当户对,我要说明了,恐怕婶娘要哈哈大笑吧。”樊太太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赖什么呢?她父亲作过多年的盐务署长,她伯父又是一个代理公使,和我们正走的是一条道,怎么说是我要哈哈大笑呢?”家树这才算是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误会了,又是把凤喜的相片儿,当了何丽娜。要想更正过自己的话来,又怕把凤喜这件事,露出破绽来了,便道:“那些话,都不必去研究了,我实在没有想到什么婚姻问题,不知道陶家表兄,怎样会写信通知我们家里的?”樊太太道:“真的吗?也许是你表嫂要做这一个媒,有点买空卖空。但是不能啦,像她那样的文明人,还会做旧社会上那种说谎的媒人吗?而且这位何小姐的父亲,前几天到天津来了一趟,专门请你叔父吃了一餐饭,又提到了你,将你的文才品行,着实夸奖了一阵子。”家树笑道:“这话我就不知从何而起了。那位何署长我始终没有见过面,他哪里会知道我?而且我听到说,何家是穷极奢华的,我去了有点自惭形秽,我就只到他家里去了两三回,他又何从而知我的文才品行呢?”樊太太道:“难道就不许他的小姐对父亲说吗?陶太太信上说,你和那何小姐,几乎是天天见面,当然是无话不说的了。我倒不明白,你为了这件事来,为什么又不肯说?”家树笑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这件事,陶太太根本就误会了。那何小姐本是她的朋友,怎样能够不到陶家来?何小姐又是喜欢交际的,自然我们就常见面了。陶太太老是开玩笑,说是要作媒,我们以为她也不过开玩笑而已。不料她真这样做起来,其实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时候,男女交朋友的很多,不能说凡是男女作了朋友,就会发生婚姻问题。”樊太太听了他这些话,只管将烟卷抽着,抽完了一根,接着又抽一根,口里只管喷着烟,昂了头想家树说的这层理由。家树含笑道:“你老人家想想看,我这话不说的是很对吗?”樊太太还待说时,老妈子来说:大小姐不愿替了,还是太太自己去打牌吧。樊太太这就去打牌,将话搁下。家树到楼下,还是和妹妹谈些学校里的事。姨太太是十二点钟回来,叔叔樊端本是晚上两点钟回来。这一晚晌,算是大家都不曾见面。
到了次日十二点钟以后,樊端本方始下床,到楼下来看报,家树也在这里,叔侄便见着了。樊端本道:“我听说你已经考取大学本科了,这很好,读书总是以北京为宜,学校设备很完全,又有那些图书馆,教授的人才,也是在北京集中。”他说着话时,板了那副正经面孔,一点笑容也没有。家树从幼就有点怕叔叔,虽然现在分居多年,然而那先入为主的思想,总是去不掉。樊端本一板起脸子来,他就觉得有教训的意味,不敢胡乱对答。樊端本坐在长椅子上,随手将一叠报,翻着看了一看,向着报上自言自语的道:“这政局是恐怕有一点变动。照洁身的历史关系说起来,这是与他有利的,这样一来,恐怕他真会跳上一步,去干财长,就是这个口北关,也就不用费什么力了。”说着,他的嘴角微微一牵,接上按着上下嘴唇,左一把,右一把,下巴上一把,轮流的抹着胡子。这是他最得意时候的表示,家树老早的就听过母亲说,若遇到你叔叔分三把摸胡子的时候,两个妹妹就会来要东西。因为那个时候,是要什么就给什么的。家树想到母亲的话,因此心里暗笑了起来。樊端本原戴了一副托力克的眼镜,这镜子的金丝脚,是很软的;因为戴得久了,眼镜的镜架子,便会由鼻梁上坠了下来;樊端本也来不及用手去托镜子了,眼光却由镜子上缘,平射出来,看家树何以坐不定。他这一看不要紧,家树肚子里的陈笑,和现在的新笑,并拢一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樊端本用右手两个指头,将眼镜向上一托,正襟坐着,问家树道:“你笑什么?”家树吃了一惊,笑早不知何处去了,便道:“今年回杭州去,在月老祠里闹着玩,抽了一张签,签上说是‘怪底重阳消息好,一山红叶醉于人’。”家树说了这话,自己心里可就想着,实在诌的不成诗句。说毕,就看了樊端本的脸色道:“我想这两句话,并不像月老祠里的签,若是说到叔叔身上,或有点像;倒好像说叔叔的差事,重阳就可发表似的。”樊端本将手不住的理着胡子,手牵着几根胡子梢,点了几点头道:“虽然附会,倒有点像。你不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原是有根据的。何洁身做这些年的阔差事,钱是挣的不少,可是他也实在花的不少,尤其是在赌上,前次在张老头子家里打牌,八圈之间,输了六七万,我看他还是神色自若,口里衔着雪茄烟,烟灰都不落一点下来,真是镇静极了。不过输完之后,也许有点心痛,就不免想法子要把钱弄回头。上次就是输钱的第二天,专门请我吃饭,有一件盐务上的事,若办成功,大概他可以弄一二十万,请我特别帮忙。报酬呢,就是口北关监督。我做了这多年的商务,本来就懒作冯妇,无奈他是再三的要求,不容我不答应。我想那虽是个小职,多少也替国家办点事;二来我也想到塞北地方去看看,赏玩赏玩关塞的风景。洁身倒也很知道你,说是你少年老成,那意思之间,倒也很赞成你们的亲事。”家树这才明白了。闹了半天,他和何小姐的父亲何廉,在官场上有点勾搭,自己的婚事,还是陪笔,叔父早就想弄个盐运使或关监督做做,总是没有相当的机会,现在他正在高兴头上,且不要当面否认何丽娜的婚事。好在叔叔对于自己的婚事,又不能干涉的,就由他去瞎扯吧。因此话提到这里,家树就谈了一些别的话,将事扯了开去,恰好姨太太打扮得花蝴蝶儿似的,走了进来,笑着向家树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家树因为婶母有命令,不许称姨太太为长辈,当了叔叔的面,又不敢照背地里称呼,叫她为姨太太,也就笑着站起来,含糊的叫了一声。姨太太也不理会,走上前,将端本手上的报夺了过来,一阵乱翻。端本那一副正经面孔,维持不住了,皱了一皱眉,又笑道:“你认识几个字,也要查报?”姨太太听说,索兴将报向端本手上一塞道:“你给我查一查,今天哪一家的戏好?”端本道:“我还有事,你不要来麻烦。”一面说时,一面给姨太太查着报了。家树觉得坐在这里有些不便,就避开了。家树只来了十几个钟头,就觉得在这里起居,有许多不适。见叔叔是不能畅谈的,而且谈的机会也少;婶娘除说家常话,便是骂姨太太,只觉得唠叨;姨太太更是不必说,未便谈话的了。两个妹妹,上午要去上学,下午回来,不是找学伴,又是出去玩去了。因此一人闷着,还是看书。天津既没有朋友,又没有一点可清游的地方,出了大门,便是洋房对峙的街道。第一二天,还在街上走走,到了第三天,既不买东西,就没有在满街车马丛下一个人走来走去之理;加上在陶家住惯了那花木扶疏的院子,现在住这样四面高墙的洋房子,便觉得十分的烦闷;加上凤喜和刘将军的事情,又不知道变化到什么程度?虽然是避开了是非地,反是焦躁不安。
一混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下午,忽然听差来说:“北京何小姐请听电话。”家树听了,倒不觉一惊。有什么要紧的事,巴巴的打了长途电话来!连忙到客厅后接着电话一问,何丽娜首先一句便道:“好人啦!你到天津来了,都不给我一个信。”家树道:“真对不住。我走得匆忙一点,但是我走的时候,请我表嫂转达了。”何丽娜问:“怎么到了天津,信也不给我一封呢?”家树无话可答,只得笑了。她道:“我请你吃午饭,来不来?”家树道:“你请我吃饭,要我坐飞机来吗?”何丽娜笑道:“你猜我在哪儿,以为我还在北京吗?我也在天津呢。我家到府上不远,请你过来谈谈好不好?”家树知道阔人们在京津两方,向来是有两份住宅的。丽娜说在家里,当然可信,不过家树因为彼此的婚姻问题,两家都有些知道了,这样往还交际,是更着了痕迹。便道:“天津的地方,我很生疏,你让我到哪里撞木钟去?”何丽娜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不肯到我这里来的。天津的地方,又没有什么可以会面谈话的地方,这样吧,由你挑一个知道的馆子吃午饭,我来找你;不然的话,我到你府上来也可以。”家树真怕她来了,就约着在一家新开的馆子一池春吃饭。放下电话,家树坐了人力车到饭馆子里时,伙计就问:“你是樊先生吗?”家树说是。他道:“何小姐已经来了。”便引家树到了一个雅座。何丽娜含笑相迎,就给他斟了一杯茶。安下坐位,家树劈头一句,就问你怎么来了?何丽娜也笑说,你怎么来了?家树道:“我有家在这儿。”何丽娜便笑着说:“我也有家呀!”家树被她驳得无言可答了,就坐着喝茶。二人隔了一个方桌子犄角斜坐着,沉默了一会,何丽娜一个指头,勾住了茶杯的小柄,举着茶杯,只看茶杯上出的热气,眼睛望了茶上的气,却笑道:“我以为你很老实,可是你近来也很调皮了。”说毕,嘴唇抵住了茶杯口,向家树微笑。家树道:“我什么事调皮了?以为我到天津来,事先不曾告诉你吗?但是我有苦衷,也许将来密斯何会明白的。”何丽娜放下茶杯,两手按住了桌子,身子向上一伸道:“干吗要将来?我这就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对于我,向来是不大了解的;不过最近好一些,不然,我也不到天津来,我就不明白这件事,你和我一点表示没有,倒让你令叔出面呢。”她这样说着,虽然脸上还有一点笑意,却是很郑重的说出来,决不能认为是开玩笑的了。家树因道:“密斯何!这是什么话,我一点不懂,家叔有什么事出面?”何丽娜道:“你令叔写信给陶先生,你知道不知道?”答不知道。又问:“那么,你到天津来,是不是与我有点关系?”家树道:“这可怪了。我到天津来,怎么会和密斯何有关系呢?我因为预备考大学的时候,不能到天津来;现在学校考取了,事情告了一个段落,北京到天津这一点路,我当然要来看看叔叔婶婶,这决不能还为了什么。”家树原是要彻底解释丽娜的误会,却没有想到话说得太决绝了。何丽娜也逆料他必有一个很委婉的答复,不想碰了这一个大钉子,心里一不痛快,一汪眼泪,恨不得就要滚了出来。但是她极力的镇定着,微微一笑道:“这真是我一个极大的误会了。幸而这件事,还不曾通知到舍下去,若是这事让下人知道了,我面子上多少有点下不去哩。我不明白令叔什么意思,开这一个大玩笑。”说时,打开她手拿的皮包,在里面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家树。看时,是樊端本写给伯和的。信上说:
伯和姻侄文鉴:
舍侄来津,备悉近况,甚慰。所谈何府亲事,彼已默认,少年人终不改儿女之态,殊可笑也。此事,请婉达洁身署长,以早成良缘。洁身与愚,本有合作之意,两家既结秦晋之好,将来事业,愈觉成就可期矣,至于家嫂方面,愚得贤伉俪来信后,即已快函征求同意。兹得复,谓舍侄上次回杭时,曾在其行箧中发现女子照片两张,系属一人。据云:舍侄曾微露其意,将与此女订婚;但未详言身家籍贯。家嫂以相片上女子,甚为秀慧,若相片上即为何小姐,彼极赞成。并寄一相片来津,嘱愚调查。按前内人来京,曾在贵寓,与何小姐会面多次,愚亦曾晤何小姐;兹观相片,果为此女,家嫂同情,亦老眼之非花也。
总之,各方面皆不成问题,有劳清神,当令家树多备喜酒相谢月老耳。专此布达,即祝俪福。
愚樊端本顿首。
家树将信从头看了两遍,不料又错上加错的,弄了这一个大错。若要承认,本无此事,若要不承认,由北京闹到天津,由天津闹到杭州,双方都认为婚姻成就。一下推翻全案,何丽娜是个讲交际爱面子的人,这有多难为情。因之,拿了这封信,只管是看,半晌作声不得。何丽娜见他不说,也不追问,自要了纸笔开了一个菜单子,吩咐伙计去作菜。反是家树不过意,皱了眉,用手搔着头发,口里不住的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何丽娜笑道:“这又并不是樊大爷错了,抱什么歉呢?”她说着话,抓了碟子里的花生仁,剥去外面的红衣,吃得很香,脸色是笑嘻嘻,一点也不介意。家树道:“天下事情,往往是越巧越错,其实我们的友谊,也不能说错,只是……”说到“只是”两个字,他也拿了一粒花生仁在嘴里咀嚼着,眼望了何丽娜,却不向下说了。何丽娜笑道:“只是性情不同罢了,对不对呢?樊大爷虽然也是公子哥儿,可是没有公子哥儿的脾气;我呢,从小就奢华惯了,改不过来。其实我也并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当年我在学校读书时候,我也是和同学一样,穿的是制服,吃的是学校里的伙食;你说我奢华过甚,这是环境养成我的,并不是生来就如此。”家树正苦于无词可答,好容易得到这样一个回话的机会,却不愿放过,因道:“这话从何而起,我在什么地方,批评过何小姐奢华?我是向来不在朋友面前攻击朋友的。”何丽娜道:“我自然有证据,不过我也有点小小的过失。有一天,大爷不是送了杭州带来的东西,到舍下去吗?我失迎得很,非常抱歉,后来你有点贵恙,我去看了,因为你不曾醒,随手翻了一翻桌上的书,看到一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字条,是我好奇心重,拿回去了。回家之后,我想这行为不对;于是次日又把字条送回去,在送回桌上的时候,无意中我看到两样东西:第一样是你给那关女士的信,我以为这位关女士,就是和我相貌相同的那位小姐,所以注意到她的通信地址上去;第二样是你的日记,我又无意翻了一翻,恰恰看到你批评我买花的那一段批评,这不是随便撒谎的吧!不过我对于你的批评,我很赞成,本来太浪费了,只是这里又添了我一个疑团。”说着便笑了一笑。
这时,伙计已送上菜来了,伙计问一声:“要什么酒?”家树说:“早上吃饭,不要酒吧。”丽娜道:“樊大爷能喝的,为什么不喝?来两壶白干,你这里有论杯的白兰地没有?有就斟上两杯;要是论瓶买的话,我没有那个量,那又是浪费了。”说着,向家树一笑,家树道:“白兰地罢了。白干,就厉害了。”何丽娜眉毛一动,腮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一闪,用手一指鼻尖道:“我喝。”家树却没有法子禁止她不喝酒,只得默然。伙计斟上两杯白兰地,放到何丽娜面前,然后才拿着两壶白干来。她端起小高脚玻璃杯子,向家树请了一请,笑道:“请你自斟自饮,不要客气。我知道你是喜欢十三妹这一路人物的,要大马关刀,敞开来干的。”说着,举起杯子,一下就喝了小半杯。家树知道她是没有多大酒量,见她这样放量喝起酒来,倒很有点为她担心。她喝了酒,笑道:“我知道这件事与私人道德方面有点不合,然而自己自首了,你总可以原谅了。我还有一个疑团,借着今天三分酒气,盖了面子,我要问一问樊大爷,那位关女士我是见面了,并不是我理想中相貌和我相同的那一位,不知樊大爷何以认识了她?她是一个大侠客呀!报上登的,西山案里那个女刺客,她的住址,不是和这位关女士相同吗?难怪那晚你看戏,口口声声谈着侠女。如今我也明白了,痛快!我居然也有这样一个朋友,不知她住在哪里,我要拜她为师,也作一番惊人的事业去。”说着,端起酒杯,又要喝酒。家树连忙站起来,一伸手按住了她的酒杯,郑重的说道:“密斯何!我看你今天的神气,似乎特别的来得兴奋,你能不能安静些,让我把我的事情,和你解释一下子?”何丽娜马上放了酒杯笑道:“很好,那我是很欢迎啦。就请你说吧。”家树见她真不喝了。于是将认识关沈以至最近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因道:“密斯何!你替我想想,我受了这两个打击,而且还带点危险性,这种事,又不可以乱对人说,我这种环境,不是也很难过的吗?”何丽娜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完全是我误会。大概你老太太寄到天津来的那张相片,又是张冠李戴了!”家树道:“正是这样,可是现在十分后悔,不该让我母亲看到那相片,将来要追问起来,我是何词以对?”何丽娜默然的坐着吃菜,不觉得又端起酒杯子来喝了两口,家树道:“密斯何现在可以谅解我了吧。”何丽娜笑着点了点头道:“大爷!我完全谅解。”家树道:“密斯何!你今天为什么这样的客气?左一句大爷,右一句大爷,这不现着我们的交情,生疏得多吗?”何丽娜道:“当然是生疏得多。若不是生疏,……唉!不用说了,反正是彼此明白。”说完,又端起酒杯,接连喝上几口。家树也不曾留意,那两杯白兰地,不声不响的,就完全喝下去了。家树已经是吃饭了,何丽娜却将坐的方凳向后一挪,两手食指交叉,放在腿上,也不吃喝,也不说话。家树道:“密斯何!你不用一点饭吗?上午喝这些空心酒,肚子里会发烧的。”何丽娜笑道:“发烧不发,不在乎喝酒不喝酒。”家树见她总有些愤恨不平的样子,欲待安慰她几句,又不知怎样安慰才好。吃完了饭,便笑道:“天津这地方,只有热闹的马路,可没有什么玩的,只有一样比北京好,电影片子,是先到此地。下午我请你看电影,你有工夫吗?”何丽娜想了一想道:“等我回去料理一点小事,是能奉陪的话,我再打电话给你奉约。”说着叫了声伙计开帐来。待等伙计开了帐来时,何丽娜将菜单抢了过去,也不知在身上掏出了几块钱,就向伙计手上一塞,站起来对家树道:“既然是看电影,也许我们回头再会吧。”说毕,她一点也不犹豫,立刻掀开帘子就走出去了。家树是个被请的,决没有反留住主人之理,只听得一阵皮鞋响声,何丽娜是走远了。表面看来,她是很无礼的;不过她受了自己一个打击,总不能没有一点不平之念,也就不能怪她了。一个人很扫兴的回家,在书房里拿着一本书,随便的翻了几页,只觉今天这件事,令人有点不大高兴。由此又转身一想,我只碰了这一个钉子,就觉得不快;她呢,由北京跑到天津来,满心里藏了一个水到渠成,月圆花好之梦,结果,却完全错了。她那样一个慕虚荣的女子,能和我说出许多实话,连偷看日记的话都告诉我了,她是怎样的诚恳呢?而且我那样的批评,都能诚意接受,这人未尝不可取。无论如何,我应当安慰她一下。好在约了她下午看电影,我就于电影散场后再回请她就得了。家树是这样想着,忽然听差拿了一封信进来递给他,信封上写着专呈樊大爷台启,何缄。连忙拆开来一看,只有一张信纸,草草的写了几句道:
家树先生:别矣!我这正是高兴而来,扫兴而去。由此我觉得还是我以前的人生观不错,就是:得乐且乐,凡事强求不来的。伤透了心的丽娜手上,于火车半小时前。
家树看这张纸是钢笔写的,歪歪斜斜,有好几个字都看不出,只是猜出来的,文句说的都不很透彻;但是可以看出她要变更宗旨了。末尾写着于火车半小时前,大概是上火车半小时前,或者是火车开行时半小时以前了。心想,她要是回北京去,还好一点,若是坐火车到别处去,自己这个责任就大了。连忙叫了听差来,问:“这时候,有南下的火车没有?有出山海关的火车没有?”听差见他问得慌张,便笑道:“我给你向总站打个电话问问。”家树道:“是了。火车总要由总站出发的,你给我叫辆汽车上总站,越快越好。”听差道:“向银行里去个电话,把家里汽车叫回来,不好吗?”家树道:“胡说!你瞧我花不起钱?”听差好意倒碰了钉子,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急事,便用电话向汽车行里叫车。家树拿了帽子在手上,在楼廊下来往徘徊着,吩咐听差打电话催一催。听差笑道:“我的大爷!汽车又不是电话,怎么叫来就来。总得几分钟呀!”家树也不和他去深辩,便站在大门口站着。好容易汽车到了门口,车轮子刚一停,家树手一扶车门,就要上去;车门一开,却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笑着向家树点头道:“啊哟!侄少爷!不敢当,不敢当。”家树看时,原来这是缪姨太太,是来赴这边太太的牌约的。她以为家树是出来欢迎,给她开汽车门呢。家树忙中不知所措,胡乱的说了一句道:“家叔在家里呢。请进吧!”说了这句话,又有一辆汽车来了。家树便掉转头问道:“你们是汽车行里来的吗?”汽车夫答应是。家树也不待细说,自开了车门,坐上车去,就叫上火车总站。弄得那缪姨太太站着发愣,空欢喜了一下子。
家树坐在车里,只嫌车子开得不快,到了火车站,也来不及吩咐汽车夫等不等,下了车,直奔卖月台票的地方,买了月台票。进站门,只见上车的旅客,一大半都是由天桥上绕到月台那边去,料想这是要开的火车,也由天桥上跑了过去。到月台上一看火车,见车板上写着京奉两个大字,这不是南下,是东去的了。看看车上,人倒是很多,不管是与不是,且上去看看。于是在头等包房外转了一转,又在饭车上,又到二等车上,都看了看,并没有何丽娜。明知道她不坐三等车的,也在车外,隔着窗子向里张望张望。身旁恰有一个站警,就向他打听,南下车,现在有没有?站警说,“到浦口的车,开出去半个钟头了。这是到奉天去的车。”家树一想:对了,用写信的时间去计算,她一定是搭南下车到上海去了。她虽然有钱,可是上海那地方,越有钱越容易堕落,也越容易遭危险;而况她又是个孤身弱女,万一有点疏虞,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责任是推卸不了的。于是无精打采的,由天桥上转回这边月台来。刚下得天桥,却见这边一列车,也是纷纷的上着人;车上也是写着京奉二字,不过火车头却在北而不在南,好像是到北京去的。因又找着站警问了一问,果然是上北京的,马上就要开了。家树想着,或者她回京去也未可料。因慢慢的挨着车窗找了去。这一列车,头等车挂在中间,由三等而二等,由二等而头等,找了两个窗子,只见有一间小车室中,有一个女子,披了黑色的斗篷,斜了身子坐在靠椅上,用手绢擦着泪。她的脸,是半背着车窗的,却看不出来。家树想着:这个女子,既是垂泪惜别,怎么没有人送行?何丽娜在南下车上,不是和她一样吗?如此一想,不由得呆住了,只管向着车子出神。只在这时,站上几声钟响,接上这边车头上的汽宙,呜呜几声,车子一摇动,就要开了。车子这样的摆荡,却惊醒了那个垂泪的女子,她忽然一抬头,向外看着,似乎是侦察车开没有开。这一抬头之间,家树看清楚了,正是何丽娜。只见她满脸都是泪痕,还不住的擦着呢。家树大喜,便叫了一声:“密斯何!”但是车轮已经慢慢展动向北,人也移过去了。何丽娜正看着前面,却没有注意到车外有人寻她。玻璃窗关得铁紧,叫的声音,她也是不曾听见。家树追着车子跑了几步,口里依然叫着:“密斯何!密斯何!”然而火车比他跑得更快,只十几步路的工夫,整列火车都开过去了。眼见得火车成了一条小黑点,把一个伤透了心,而又满面泪痕的人,载回北京去了。家树这一来,未免十分后悔,对于何丽娜,也不免有一点爱惜之念。要知他究竟能回心转意与否,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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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际指挥官薛棠一朝穿越,成了即将下堂的嫡妻。丈夫秦眀渊失踪,外,有奸佞小人世家大族对秦家的权势虎视眈眈,内,有三个不学无术的小叔子和一个长歪了的小姑子,薛棠闭了闭眼,和离什么的先放一放,被原主带歪的这些废物必须领回正道,快被原主败光的家业也要抢救回来。众人纷纷诧异。那个刁蛮跋扈贪图享乐的女人,为何一下变得又美又飒?半年后,秦眀渊回归,昔日的对手扬言薛棠是我的白月光。秦眀渊头上要绿?!后来,秦眀渊发现,不知多少男人等着他们和离!再后来,他又发现,政界商界民间,薛棠通吃,最头疼的是,男女通吃!和离容易,追妻却是火葬场!如果您喜欢穿越之将门嫡妻,别忘记分享给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