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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无意过香巢伤心致疾多情证佛果俯首谈经却说家树见一条绣了英文字的手帕,正疑惑着此物从何而来,及至刘福递上一张小名片,却恍然大悟这是何丽娜的。他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刘福道:“是七点钟来的。在这里吃过晚饭,就和大爷少奶奶一块儿跳舞去了。”家树道:“她又到我屋子里来作什么?”刘福道:“她来的,表少爷怎样知道了?她说表少爷不在家,就来看看表少爷的屋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又翻了一翻书,交给我一张名片,然后才走的。”家树道:“翻了一翻书吗?翻的什么书?”刘福道:“这可没有留意。大概就是桌上放的书吧。”家树这才注意到桌上的一本红皮书,凤喜的相片,正是夹在这里面的,她要翻了这书,相片就会让她看见的。于是将书一揭,果然相片挪了页数了。原是夹在书中间的,现在夹在封面之下了。这样看来,分明是有人将书页翻动,又把相片拿着看了,好在这位何女士却和本人没甚来往,这相片是谁,她当然也不知道。若是这相片让表嫂看见,那就不免她要仔细盘问的了。而且凤喜的相,又有点和何小姐的相仿佛。她惊异之下,或者要追问起来的,那更是逼着我揭开秘幕了。今天晚上,伯和夫妇跳舞回来,当然是很夜深的了,明天吃早饭的时候,若是表嫂知道的话,少不得相问,明日再看话答话吧。这样想着,就不免拟了一番敷衍的话,预备答复。可是到了次日,陶太太只说何小姐昨晚是特意来拜访的,不能不回拜。却没有提到别的什么。家树道:“我和她们家里,并不认识,专去拜访何小姐,不大好,等下个礼拜六,我到北京饭店跳舞厅上去会她吧。”陶太太道:“你这未免太看不起女子了。人家专诚来拜访了你,你还不屑去回拜,非等到有顺便的机会不可。”家树笑道:“我并不是不屑于去回拜,一个青年男子,无端到人家家里去拜访人家小姐,仔细人家用棍子打了出来。”陶太太道:“你不要胡说,人家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况且你也不是没有到过人家家里去拜访小姐的呀。”家树道:“哪有这事。”可是也就只能说出这四个字来分辩,不能更说别的了。伯和也对家树说:“应该去回拜人家一趟。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她有的是男朋友去拜访,决不会尝闭门羹的。”家树被他两人说得软化了,就笑着答应去看何小姐一次。
过了一天,天气很好,本想这天上午去访何小姐的,偏是这一天早上,却来了一封意外的信。信封上的字,写的非常不整齐。下款只署着内详,拆开来一看,信上写道:——
家树仁弟大人台鉴:
一别芝颜,倏又旬日。敬惟文明进步,公事顺随,为畴为颂。卑人命途不佳,前者患恙,蒙得抬爱,赖已逢凶化吉,现已步履如亘,本当到寓叩谢,又多不便,奈何奈何。敬于月之十日正午,在舍下恭候台光,小酌爽叙,勿却是幸。套言不叙。台安
关寿峰顿首
这一封信,连别字带欠通,共不过百十个字,却写了三张八行,看那口气,还是在尺牍大全上抄了许多下来的。像他那种人,生平也不曾拿几回笔杆,硬凑付了这样一封信出来,看他是有多么诚意。就念着这一点,也不能不去赴约。因此又把去拜访何小姐的原约打消,直向后门关寿峰家来。一进院子,就见屋子里放了白炉子,煤球正笼着很旺的火,屋檐下放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满放着荤素菜肴。秀姑系了一条围裙,站在桌子边,光了两只溜圆雪白的胳膊,正在切菜。她看见家树进来,笑道:“爸爸!樊先生来了。”说着话,菜刀也来不及放下,抢一步,给家树打了帘子。寿峰听说,也由屋子里迎将出来,笑道:“我怕你有事,或者来不了,我们姑娘说是只要有信去,你是一定来。真算她猜着了。”说时,便伸手拉着家树的手,笑道:“我想在馆子里吃着不恭敬,所以我就买了一点东西,让小女自己作一点家常风味尝尝,你就别谈口味,让我们表表这一点心吧。”家树道:“究竟还是关大叔过于客气,实在高兴的时候愿意喝两盅,随便哪一天来遇着就喝;何必还要费上许多事。”寿峰笑道:“人有三分口福,似乎都是命里注定的。不瞒你说,这一场大病,是害得我当尽卖光,我哪里还有钱买大鱼大肉去。可巧前天由南方来了一个徒弟,他现在在大学里,当了一名拳术教师,混得比我强,看见我穷,就扔下一点零钱给我用,将来或者我也要找他去。”说着话,秀姑已经进来,抢着拿了一条小褥子,铺在木椅上,让家树坐下。接上就提开水壶进来,沏上一壶茶,茶壶里临时并没有搁下茶叶,想是早已预备好了的了。沏完了茶,她又拿了两支卫生香进来,燃好了,插在桌上的旧铜炉里,一回头,看见茶杯子还空着,却走过来给他斟上一杯茶,笑道:“这是我在胡同口上要来的自来水,你喝一点。”她只说着这话,尽管低了头,家树眼里看见,心里不免盘算:我对这位姑娘,没有丝毫意思,她为什么一见了我,就是如此羞人答答神气。这倒叫我理是不好,不理也是不好了。索兴大大方方的,只当自己糊涂,没有懂得她的意思就是了,因此一切不客气,只管开怀和寿峰谈话。寿峰笑道:“我是个爽快人。老弟!你也是个爽快人,我有几句话,回头要借着酒盖了脸,和你谈谈。”他说到这里,伸着手搔了一搔头,又搓了一搓巴掌,正待接着向下说时,恰好秀姑走了进来,擦抹了桌子,将杯筷摆在桌上。家树一看,只有两副杯筷,便道:“为什么少放一副杯筷?大姑娘不上桌吗?”秀姑听了这话,刚待答言,只是她那脸上的红印儿,先起了一个小酒晕儿。寿峰踌躇着道:“不吧。她得拾掇东西,可是……
那又现着见外了。也好,秀姑你把菜全弄好了,一块儿坐着谈谈。
你要有事,回头再去也不迟。”秀姑心想,我何尝有事。便随便答应了一声,自去作菜去了。寿峰笑道:“老弟!你瞧我这孩子,真不像一个练把式人养的,我要不是她,我就不成家了。这也叫天无绝人之路。可是往将来说,……”外面秀姑炒着菜,正呛着一口油烟,连连咳嗽了几声,接上她隔着窗户笑道:“好在樊先生不算外人,要不然你这样夸奖自己的闺女,给人笑话。”寿峰一听,哈哈大笑,两手向上一举,伸了一个懒腰。家树见他两只黄皮肤的手臂,筋肉怒张,很有些劲,便问道:“关大叔精神是复原了,但不知道力气怎么样?”寿峰笑道:“老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谈不到什么复原。但是真要动起手来,自觉总还有余吧。”家树道:“大叔的力量,第一次会面,我就瞻仰过了。除此以外,一定还有别的绝技,可否再让我瞻仰瞻仰。”寿峰笑道:“老弟台!我对你是用不着谦逊的,有是有两手玩艺,无奈家伙都不在手边。”秀姑道:“你就随便来一点儿什么吧。人家樊先生说了,咱们好驳回吗?”寿峰笑道:“既然如此说,我就来找个小玩意吧。你瞧帘子破了,飞进来许多蝇子,来把它们取消吧。”说着,他将桌上的筷子取了一双,倒拿在手里,依然坐下了,等到苍蝇飞过来,他随随便便的将筷子在空中一夹,然后送过来给家树看道:“你瞧,这是什么?”家树看时,只见那筷子头不偏不倚,正正当当,夹住一个小苍蝇。不由得先赞了一声好,然后问道:“这虽是小玩艺,却是由大本领练了来的,但不知道大叔是由练哪项本事练出来的?”关寿峰将筷子一松,一个苍蝇落了地,筷子一伸,接着一夹,又来了一个苍蝇。他就是如此一伸一夹,不多久的工夫,家树俯着身子看看寿峰脚下竟有一二十头苍蝇之多,一个个都折了翅膀横倒在地上。家树鼓了掌笑道:“这不但是看得快,夹得准而已;现在看这蝇子,一个个都死了,足见筷子头上,一样的力到劲到了。”寿峰笑道:“这不过常闹这个玩意,玩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并不算什么功夫,若是一个人夹一只苍蝇都夹不死,那岂不成了笑话吗?”家树道:“我不是奇怪苍蝇夹死了,我只奇怪苍蝇的身体依然完整,不是像平常一巴掌扑了下去,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情,你还能论出个道理来,足见你遇事肯留心了。”家树笑道:“这种本领,扩而充之起来,似乎就可以伸手接人家放来的暗器。我们常在小说上,看到什么接镖接箭一类的武艺,大概也是这种手法。”寿峰笑道:“不要谈这个吧,就真有那种本领,现在也没用。谁能跑到阵头上,伸着两手接子弹去。”秀姑见家树不住的谈到武艺,端了酒菜进来,只是抿嘴微笑。她给寿峰换了一双筷子,自己也就拿了一副杯筷来,放在一边。寿峰让家树上座,父女二人,左右相陪。秀姑先拿了家树面前的酒杯过来,将酒瓶子斟好了一杯酒,然后双手捧着送了过去。家树站起来道:“这样客气,那会让我吃不饱的。大姑娘!你随便吧。”嘴里说着这话,他的视线,就不由得射到秀姑的那双手上。见她的十指虽不是和凤喜那般纤秀,但是一样的细嫩雪白,那十个指头,剪得光光的,露着红玉似的指甲缝,心里便想:他父女意思之间,常表示他这位姑娘能接家传的,现在看她这般嫩手,未必能名副其实。他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免呆了一呆。秀姑连忙缩着手,坐下去了。家树也猛然省悟,她或者会误会的。因笑对寿峰道:“大叔的本领,如此了不得,这大姑娘一定也很好了。可是我仔细估量着,是很斯文的,一点看不出来。”寿峰笑道:“斯文吗?你是多夸奖了,这两年大一点,不好意思闹了,早几年她真能在家里飞檐走壁。”家树看了看秀姑的颜色,便笑道:“小时候,谁也是淘气的。说到飞檐走壁,小时候看了北方的小说,总是说着这种事,心里自然是奇怪。自从到了北方之后,我才明白了,原来北方的房屋,盖得既是很低,而且屋瓦都是用泥灰嵌住了的,这要飞檐走壁,并不觉得怎样难了。”秀姑坐在一边,还是抿了嘴微笑。家树一面吃喝,一面和寿峰父女谈话,不觉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寿峰道:“老弟!今天谈得很痛快,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坐到晚上再走吧。”家树因他父女殷勤款待,回去也是无事,就又坐下来。秀姑收了碗筷,擦抹了桌椅,重新沏了茶燃了香,拿了她父亲一件衣服,靠在屋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了缝补,闲听着说话,却不答言。后来寿峰和家树慢慢的谈到家事,又由家事谈到陶家,家树说表嫂有两个孩子,秀姑便像有点省悟的样子,哦了一声道:“那位小姐,在什么学堂里念书?”家树道:“小得很,还不曾上学呢。”秀姑道:“是吗?我从前住在那儿的时候,看见有位十六七岁的小姐,长得很清秀的,天天去上学,那又是谁?”家树笑道:“那是大姑娘弄错了。我表哥今年只二十八岁,哪里有那大的女孩子。”秀姑刚才好像是有一件什么事明白了;听到这里,脸上又罩着了疑幕,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缝衣了。寿峰见秀姑老不离开,便道:“我还留樊先生坐一会儿呢,你再去上一壶自来水来。”秀姑道:“我早就预备好了,提了一大桶自来水在家里放着呢。”寿峰见秀姑坐着不愿动,这也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家树谈了许久,也曾起身告辞两次;寿峰总是将他留住。一直说到无甚可说了,寿峰才道:“过两天,我再约老弟一个地方喝茶去。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了。”家树笑着告辞,寿峰送到大门外;在这个当儿,秀姑一个人在屋子里,连忙包了一个纸包,也跟着到大门口来,对寿峰道:“樊先生走了吗?他借给我的书,我还没有送还他呢。”寿峰道:“他不是回家,雇车要到大喜胡同,还不曾雇好呢。”秀姑赶出门外,家树还在走着,秀姑先笑道:“樊先生!请留步。”家树万不料她又会追出来相送,只得站住了脚问道:“大姑娘!你又要客气。”秀姑笑道:“不是客气,你借给我的几本书,请你带了回去。”说着,就把包好了的书,双手递了过去。家树道:“原来是这个,这很不值什么,你就留下也可以。我这时不回家,留在你这儿,下次我再来带回去吧。”秀姑手里捧了书包,低了头望着手笑道:“你带回去吧,我还作有一点活儿送给你呢。”她说到最后这一句,几乎都听不出是说什么话,只有一点微微的语音而已。家树见她有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只得接了过去,笑道:“那么我先谢谢了。”秀姑见他已收下,说了一声再会,马上掉转身子自回家去。寿峰道:“人家并不是回家去,让人家夹了一包书到处带着,怪不方便的。”秀姑道:“你说他是到大喜胡同去,我相信了,我在那地方,遇到他有两三回,有一次,他还同着一个女学生走呢。那是他什么人?”寿峰道:“你这是少见多怪了,这年头儿,男女还要是什么人才能够在一处走吗?我今天倒是有意思问问他家中底细,偏是你又在当面,有许多话,我也不好问得。照说他在北京是不会有亲戚的。”秀姑听父亲说到这里,却避开了。可是她心里未免有点懊悔,早知道父亲今天留着他谈话是有意的,早早避开也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今晚便晓得了,也省得我老是惦记。今天这机会错过,又不知道哪一天可以能问到这话了。不过由今天的事看来,很可以证明父亲是有意的。以前怕父亲不赞成的话,却又不成问题了。只是自己亲眼得见家树同了一个女学生在大喜胡同走,那是他什么人?不把这事解释了,心里总觉不安。前后想了两天,这事情总不曾放心得下,仿佛记得那附近有个女学堂,莫非就是那里的学生,我倒要找个机会调查一下。在她如此想着,立刻就觉得要去看看才觉心里安慰,因此对父亲说,有点事要出去,自己却私自到大喜胡同前后来查访,以为或者又可以碰到他二人,当面一招呼,那个女子是谁,他就无可隐藏了。
恰是事有凑巧,经过两丛槐树一扇小红门之外,自己觉得这人家别有一种风趣。正呆了一呆,却听得白粉低墙里,有一个男子笑道:“我晚上再来吧,趁着今天晚上好月亮,又是槐花香味儿,你把那《汉宫秋》给我弹上一段,行不行?”秀姑听那男子的声音正是樊家树,接上呀的一声,那两扇小红门已经开了。待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只见家树在前,上次遇到的那个女学生在后,一路走将出来。家树首先叫道:“大姑娘!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秀姑还未曾开言,家树又道:“我给你介绍,这是沈大姑娘。”说着将手向身边的凤喜一指,凤喜就走向前,两手握了秀姑一只右手,向她浑身一溜笑道:“樊先生常说你来的,难得相会,请到家里坐吧。”秀姑听了她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怎么也是称为先生?进去看看也好。于是也笑道:“好吧,我就到府上去看看。樊先生也慢点走,可以吗?”家树道:“当然奉陪。”于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进来。沈大娘见是家树让进来的,也就上前招呼。笑着道:“大姑娘!我们这儿,也就像樊先生家里一样,你别客气呀。”秀姑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话?先原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的,后来沈大娘一定把她让进凤喜屋子里,自己却好避到外面屋子里沏茶装糕果碟。秀姑见这屋子里,陈设得很雅洁,正面墙上,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里面安好了一张放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向着人,那正是樊家树。到了这时,心里禁不住卜通卜通乱跳一阵,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再看家树也是毫无忌惮,在这屋子里陪客。沈大娘将茶点送了进来,见秀姑连向像片看了几下,笑道:“你瞧,这相片真像呀。是樊先生今天送来的,才挂上呢!我说这儿像他家里,那是不假啊!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盼望您以后冲着樊先生的面子,常来啊!他每天都在这里的。”沈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秀姑脸上,早是红一阵,白一阵,很觉不安的样子。家树一想,她不要误会了,便笑道:“以前我还未曾对关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说,关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家树望了秀姑,秀姑向着窗外看看天色,随意的答道:“那有什么奇怪呢?”声音答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家树也沉默了,无甚可说。还是沈氏母女,问问她的家事,才不寂寞。又约摸坐谈了十分钟,秀姑牵了一牵衣襟,站起来说声再会,便告辞要走。沈氏母女坚留,哪里留得住。她出得门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下去。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回家。到了家里,便向床上和衣倒下,扯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竟哭起来了。寿峰见女儿回来,脸色已经不对,匆匆的进了卧房,又不曾出来,便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伸头向里一望,只见秀姑横躺在床上,被直拥盖着上半截,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只管是抖颤个不了。寿峰道:“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接连问了几句,秀姑才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个字:“是我……病……了。”寿峰道:“我刚刚好,你怎么又病了啊!”说着话,走上前,俯着身子,便伸了一只手,来抚摩她的额角。这一下伸在眼睛边,却摸了一把眼泪。寿峰道:“你头上发着烧呢。摸我这一手的汗,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秀姑道:“好吧,你到外面去吧。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寿峰听她说了,就走出房门去。秀姑急急忙忙就脱了长衣和鞋,盖了被睡觉。寿峰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秀姑只哼着答应了一声,意思是表明睡了。寿峰听她的话,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追问。可是秀姑这一场大睡,睡到晚上点灯以后,还不曾起床,似乎是真病了。寿峰不觉又走进房来,轻轻的问道:“孩子!你身体觉得怎么样?要不然,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秀姑半晌不曾说话,然后才慢慢的说道:“不要紧的,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会好的。”寿峰道:“你这病来得很奇怪,是在外面染了毒气?还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儿来,好好的变成这个样子?”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话,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显着自己无聊;若不说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方来,事情更要弄糟。只得假装睡着,没有听见。寿峰叫唤了几声,但她没有答应,就走到外边屋子里去了。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喳喳的叫。秀姑已经醒了,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寿峰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吗?”秀姑本想不作声,又怕父亲挂记,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病,待一会我就好了。您睡吧,别管我的事。”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病,也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秀姑关了房门,还是不曾出来。往日这个时候,茶水早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有笼上,一定是秀姑身体很疲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起了床燃着了炉子,去烧茶水。秀姑这时醒了,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心里很过不去,只得挣扎起来,一手牵了盖在被上的长衣,一手扶着头,在床上伸下两只脚,正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过了许久,慢慢的起来,听到父亲拿了一只面钵子,放在桌上一下响,便叫道:“爸!你歇着吧,我起来了。你要吃什么,让我洗了脸给你作。”寿峰道:“你要是爬不起来,就睡一天吧,我也爱自作自吃。”秀姑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扰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仔细看了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嘻嘻地笑道:“我又没病,不过是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有熟人没有,就走累了。”寿峰道:“你这傻了,由后门到前门,整个的穿城而过,怎么也不坐车?”秀姑笑道:“说出来,你要笑话了,我忘了带钱,身上剩着几个铜子,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寿峰道:“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秀姑一看屋子外没人,便低声道:“自你病后,我什么也没练过,我想先走走道,活动活动,不料走得太猛,可就受累了。”这一声话,寿峰倒也很相信,就不再问。秀姑洗了手脸,自接过面钵,和了面作了一大碗拉面给她父亲吃,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也不上桌,坐在一边,一口一口的呷着。寿峰道:“你不吃吗?”秀姑微笑道:“起来得晚,先饿一饿吧。”寿峰也未加注意;吃过饭,自出门散步去了。
秀姑一人在家,今天觉得十分烦恼,先倒在床上睡了片刻,哪里睡得着;想到没有梳头,就起来对着镜子梳,原想梳两个髻,梳到中间,觉得费事,只改梳了一条辫子。梳完了头,自己作了一点水泡茶喝,水开了,将茶泡了,只喝了半杯,又不喝了,无聊得很,还是找一点活计作作罢。于是把活计盆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又不知作哪样是好。活计盘子放在腿上,两手倒撑起来托着下颊,发了一会子呆,环境都随着沉寂起来。正在这时,就有一阵轻轻的沉檀香气,透空而来。同时剥剥剥,又有一阵木鱼之声,也由墙那边送过来。这是隔壁一个仁寿寺和尚念经之声呢。这是一所穷苦的老庙,庙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和尚静觉在里面看守。寿峰闲着无事,也曾和他下围棋散闷。这和尚常说,寿峰父女,脸上总还带有一点刚强之气,劝他们无事念念经,寿峰父女都笑了。和尚因秀姑常送些素菜给他,曾对她说:“大姑娘!你为人太实心眼了,心田厚,智慧浅,是容易招烦恼的。将来有一天发生烦恼的时候,你就来对我实说吧。”秀姑因为这老和尚平常不多说一句话的,就把他这话记在心里,当寿峰生病的时候,秀姑以为用得着老和尚,便去请教他。他说这是愁苦,不是烦恼,好好的伺候你令尊吧;秀姑也就算了。今天行坐不安,大概这可以说是烦恼了。这一阵檀香,和一阵木鱼之声,引起了她记着和尚的话,就放下活计,到隔壁庙里来寻老和尚。静觉正侧坐在佛案边,敲着木鱼。他一见秀姑,将木鱼槌放下,笑道:“姑娘!别慌张,有话慢慢的说。”秀姑并不觉得自己慌张,听他如此说,就放缓了脚步。静觉将秀姑让到左边一个高蒲团上坐了,然后笑道:“你今天忽然到庙里来,是为了那姓樊的事情吗?”秀姑听了,脸色不觉一变,静觉笑道:“我早告诉了你,心田厚,慧根浅,容易生烦恼啊。什么事都是一个缘份,强求不得的,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秀姑听老和尚虽只说几句话,都中了心病,仿佛是亲知亲见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静觉跪了下去,垂着泪,低着声道:“老师傅你是活菩萨,我愿出家了。”静觉伸手摸着她的头笑道:“大姑娘!你起来,我慢慢和你说。”秀姑拜了两拜,起来又坐了。静觉微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一口说破你的隐情,你就奇怪;你要知道天下事当局者迷,你由陪令尊上医院到现在,常有个樊少爷来往,街坊谁不知道呢。我在庙外,碰到你送那姓樊的两回,我就明白了。”秀姑道:“我以前是错了,我愿跟着老师傅出家。”静觉微笑道:“出家两个字,哪里是这样轻轻便便出口的。为了一点不如意的事出家,将来也就可以为了一点得意的事还俗了。我这里有本《金刚经白话注解》,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你若细心把这书看上几遍,也许会减少些烦恼的。至于出家的话,年轻人快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们来的地方。”秀姑让老和尚几句话封闭住了,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只得在和尚手里拿了一本《金刚经》回去。到了家里,有如得了什么至宝一般,马上展开书来看,其中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不过自己认为这书可以解开烦恼,就不问懂不懂,只管按住头向下看。第一天,寿峰还以为她是看小说,第二天,她偶然将书盖着,露出书面来,却是《金刚经》。便笑道:“谁给你的?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秀姑道:“我和隔壁老师傅要来的,要解解烦恼哩。”寿峰道:“什么?你要解解烦恼。”但是秀姑将书展了开来,两只手臂弯了向里,伏在桌上,低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念着。父亲问她的话,她却不曾听见。寿峰以为这是妇女们的迷信,也就不多管。可是从这日起,她居然把经文看得有点懂了,把书看出味来,复又在静觉那里,要了两本白话注解的经书来再看。
这一天正午,寿峰不在家,她将静觉送的一尊小铜佛,供在桌子中央,又把小铜香炉放在佛前,燃了一炷佛香,摊开浅注的《妙法莲华经》,一页一页的看着。同院子的人,已是上街作买卖去了。妇人们又睡了午觉,屋子里沉寂极了,那瓦檐上的麻雀,下地来找散食吃,却不时的在院子里叫一两声。秀姑一人在屋子里读经,正读得心领神会,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接上问道:“大叔在家吗?”秀姑隔着旧竹帘子一看,正是樊家树。便道:“家父不在家。樊先生进来歇一会吗?”家树听说,便自打了帘子进来。秀姑起身相迎道:“樊先生和家父有约会吗?他可没在家等。”说着话,一看家树穿了一身蓝哗叽的窄小西服,翻领插了一朵红色的鲜花,头发也改变了样子,梳得溜光,配着那白净的面皮,年轻了许多。一看之下,马上就低了眼皮。家树道:“没有约会,我因到后门来,顺便访大叔谈谈的。”秀姑点了一点头道:“哦!我去烧茶。”家树道:“不用,不用,我随便谈一谈就走的。上次多谢大姑娘送我一副枕头,绣的竹叶梅花,很好。大概费工夫不少吧?”秀姑道:“小事情还谈他作什么。”说着,家树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也就在原地方坐下,低了头将经书翻了两页。家树笑道:“这是木版的书,是什么小说?”秀姑低着头摇了一摇道:“不是小说,是《莲华经》。”家树道:“佛经是深奥的呀!几天不见,大姑娘长进不少。”秀姑道:“不算奇,这是有白话注解的。”家树走过来,将书拿了去坐下来看,秀姑重燃了一炷佛香,还是俯首坐下,却在身边活计盆里,找了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着指甲,剪了又看,看了又剪。家树翻了一翻书,便笑道:“这佛经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吗?”秀姑道:“现在不敢说,将来也许能得些好处的。”家树笑道:“姑娘们学佛的,我倒少见。太太老太太们,那就多了。”秀姑微笑道:“他们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我可不是那样。”家树道:“凡是学一样东西,或者好一样东西,总有一个理由的。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辈子,也不是修哪辈子,为什么呢?”秀姑摇着头道:“不为什么。也不修什么。看经就是看经,学佛就是学佛。”家树将经书放在桌上,两手一拍道:“大姑娘你真长进得快,这不是书上容易看下来的,是哪个高僧高人,点悟了你?我本来也不懂佛学,从前我们学校里请过好和尚讲过经,我听过几回,我知道你的话有来历的。”秀姑道:“樊先生!你别夸奖我,这些话,是隔壁老师傅常告诉我的。他说佛家最戒一个‘贪’字,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那就是贪。所以我不说修什么。”家树道:“大叔也常对我说,隔壁老庙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处化缘,就是他了。我去见见行不行?”秀姑道:“不行!他不见生人的。”家树道:“也是。大姑娘有什么佛经,借两部我看看?”秀姑是始终低了头修指甲的,这才一抬头,向家树一笑道:“我就只有这个,看了还得交还老师傅呢。樊先生上进的人,干吗看这个?”家树道:“这样说,我是与佛无缘的人了。”秀姑不觉又低了头,将经书翻着道:“经文上无非是个空字。看经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什么事都成空的,哪里还能作事呢。所以我劝樊先生不要看。”家树道:“这样说,大姑娘是看透了;把什么事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没听到大姑娘这样说过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么缘故没有?”家树这一句话,却问到了题目以外。秀姑当着他的面,却答不出来,反疑心他是有意来问的,只望着那佛香上的烟,卷着圈圈,慢慢向上升,发了呆。家树见她不作声,也觉问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际,忽然秀姑笑着向外一指道:“你听,这就是缘故了。”要知道她让家树听些什么,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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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场沉浮二十载的顾辙,搞过科研,当过专利律师,进过国知局。他是人生赢家,但不完全是,只能算赢了一点点,还有不少遗憾。现在既然重生回2002年,这次他当然要不走弯路直奔成才大道。亲情友情事业声望,他全都要。一个横跨产学研三界的大佬,就此冉冉升起。如果您喜欢重生之我全都要,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为救人而死的高中女生被仙界大能救下,给了她一个伟大的任务,还送给她一件需要完善的法宝和一个总让她生气的器灵,穿越到一位憨厚老实的姑娘身上开始了她的冒险之旅。但是,她还有个小小的心愿,想找个对象来对付异世的孤独和弥补前世的遗憾,只是,人是找到了,却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于是,带着最心爱的灵宠,讨厌的器灵,还有那又爱又恨的心上人,沐月影开始了她忙碌的又一生。如果您喜欢神宵女帝,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关于总裁欺人太深结婚三年,丈夫出轨,还带着小三登堂入室,家暴下药逼她签净身出户的离婚协议。她悲愤之下随手抓了个男人报复丈夫,一夜迷情,却不想自己睡的竟是C市跺跺脚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霍振廷!他用死缠烂打柔情蜜意将她已经死亡的冰冷的心重新捂得滚烫,可就在她准备牵他手时,他却留下重金转身与另一个女人订婚...
一个狠字贯穿全文。这是天命游戏,无限轮回只为活着!不管是命运之子还是天命反派,不管是轮回者还是穿越者,都得屎!本书又叫我就是天命轮回尽头我要成为神从海贼开始轮回推荐海贼之银狐如果您喜欢从海贼开始猎杀主角,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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