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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扶榻问黄金心医解困并头嘲白发蔗境分甘鹏振赶回北京的时候,已经两点多钟了。自己是接花玉仙一路走的,当然还少不得先送花玉仙回去,然后再回家。自己也觉乱子捣大了,待要冒冒失失闯进屋去,怕会和玉芬冲突起来。因此先在外面书房里等着,就叫一个老妈子进去,把秋香叫出来。秋香一见面,就道:“三爷,你怎么回事?特意请你到天津去打听消息的,北京都传遍了,你会不知道?”鹏振笑道:“你这东西没上没下的,倒批评起我来,这又和你什么相干呢?”秋香道:“还不和我相干吗?我们少奶奶病了。”鹏振问是什么病?秋香把经过情形略说了一说,因道:“现在躺着呢,你要是为省点事,最好是别进去。”鹏振道:“她病了,我怎能不进去?我若是不进去,她岂不是气上加气?”秋香望着他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鹏振道:“我为什么不能进去?”秋香回头看了一看,屋子外头并没有人,就笑着将身子蹲了一蹲道:“除非你进去,和我们少奶奶这么,不然,”说着脸色一正道:“人有十分命,也去了七八分了。你瞧着她那样子,你忍心再让她生气吗?我真不是闹着玩,你要不是先叫我出来问一声,糊里糊涂地跑进去,也许真会弄出事情来。”鹏振道:“你说这话,一定有根据的,她和你说什么来着吗?”秋香沉吟了一会子,笑道:“话我是告诉三爷,可是三爷别对少奶奶说。要不然,少奶奶要说我是个汉奸了。”鹏振道:“我比你们经验总要多一点,你告诉我的话,我岂有反告诉人之理?”秋香笑了一笑,又摇摇头道:“这问题太重大了,我还是不说吧。”鹏振道:“你干吗也这样文绉绉的,连问题也闹上了。快说吧!”秋香又沉吟了一会儿,才笑着低声说道:“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少奶奶要跟你离婚哩。”鹏振笑道:“就是这句话吗?我至少也听了一千回了,这又算什么?”秋香道:“我是好意,你不信就算了。可是你不信我的话,你就进去,闹出祸事来了,后悔就迟了。少奶奶还等着我呢。”说毕,她抽身就走了。
鹏振将秋香的话一想,她究竟是个小孩子,若是玉芬真没什么表示,她不会再三说得这样恳切的。玉芬的脾气,自己是知道的,若是真冒昧冲了进去,也许真会冲突起来。而自己这次做的事情,实在有些不对,总应该暂避其锋才是。鹏振犹豫了一会子,虽然不敢十分相信秋香的话,却也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敢进屋去,就慢慢地踱到母亲屋里来。金太太正是一个人在屋子里闲坐,一个陪着的没有。茶几边放了两盒围棋子,一张木棋盘,又是一册《桃花泉围棋谱》。鹏振笑道:“妈一个人打棋谱吗?怎么不叫一个人来对着?”金太太也不理他,只是斜着身体,靠了太师椅子坐了。鹏振走近一步,笑道:“妈是生我的气吗?”金太太板着脸道:“我生你什么气?我只怪我自己,何以没有生到一个好儿子?”鹏振笑道:“哎哟!这样子,果然是生我的气的。是为了玉芬生病,我不在家吗?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我昨天到天津去了,刚才回来呢。”金太太道:“平白地你到天津去做什么?”鹏振道:“衙门里有一点公事,让我去办,你不信,可以调查。”金太太道:“我到哪儿调查去,我对于这些事全是外行,你们爱怎么撒谎,就怎么撒谎。可是我希望你们自己也要问问良心,总别给我闹出大乱子来才好。”鹏振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我要是知道玉芬今天会害病,昨日就不到天津去。”金太太冷笑道:“你指望我睡在鼓里呢?玉芬就为的是你不在家,她才急病的。据我看来,也不知你们这里头,还藏了什么机关?我声明在先,你既然不通知我,我也不过问,将来闹出乱子来了,可别连累我就是了。”鹏振见金太太也是如此说,足见秋香刚才告诉的话,不是私造的,索性坐下来问玉芬是什么情形。金太太道:“你问我做什么?你难道躲了不和她见面,这事就解决了吗?女子都是没有志气的,不希望男子有什么伟大的举动,只要能哄着她快活就行了。你去哄哄吧,也许她的病就好了。”鹏振听了母亲的话,和秋香说的又不同,自己真没了主意,倒不知是进去好,是不进去好?这样犹豫着,索性不走了,将桌上的棋盘展开,打开一本《桃花泉》,左手翻了开来,右手就伸了到棋子盒里去,沙啦沙啦抓着响。人站在桌子边,半天下一个子。金太太将《桃花泉》夺过来,向桌上一扔,将棋盘上的棋子,抹在一处,抓了向盘子里一掷,望了他道:“你倒自在,还有心打棋谱呢?”
鹏振笑道:“我又不是个大夫,要我急急去看她做什么呢?”但是嘴里这样说着,自己不觉得如何走出了房门。慢慢踱到自己院子里,听到自己屋子里静悄悄的,也就放轻着脚步走上前去。到了房门口,先掀着门帘子伸头向里望了一望,屋子里并没有别人。玉芬侧着身子向外面睡,脸向着窗子,眼睛却是闭了的。鹏振先微笑着进了房去。玉芬在床上,似乎觉得有人进来了,却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线,然后又闭上,身子却不曾动一动。鹏振在床面前弯腰站着,轻轻叫了两声玉芬。玉芬并不理会,只是闭眼不睁,犹如睡着一般。玉芬不做声,鹏振也不做声,彼此沉寂了许久,还是鹏振忍耐不住,因道:“你怎样突然得了这样的重病?”玉芬睁开眼望了他一望,又闭上了。鹏振道:“现在你觉得怎样了?”玉芬突然向上一坐,向他瞪着眼道:“你是和我说话吗?你还有脸见我,我可没有脸见你呢?你若是要我快死,干脆你就拿一把刀来。要不然,就请你快出去。我们从此永不见面。快走快走!”说着话时,将手向外乱挥。鹏振低着声音道:“你别嚷,你别嚷,让我解释一下。”玉芬道:“用不着解释,我全知道。快走快走!你这丧尽了良心的人。”她口里说着,手向床外乱挥。一个支持不住,人向后一仰,便躺在叠被上。秋香和两个老妈子听到声音,都跑进来了。见她脸色转红,只是胸脯起伏,都忙着上前。鹏振向她们摇了一摇手道:“不要紧,有我在这里,你们只管出去。”她们三人听到,只好退到房门口去。鹏振走到床面前,给玉芬在胸前轻轻抚摩了一番,低着声音道:“我很对你不住,望你原谅我。我岂有不望你好,不给你救出股款的吗?实在因为……得了,我不解释了,我认错就是了。我们亡羊补牢,还得同心去奋斗,岂可自生意见?那!这儿给你正式道歉。”说时,他就退后了两步,然后笑嘻嘻地向玉芬行了两个双鞠躬礼。玉芬虽然病了,她最大的原因是痛财,对于鹏振到天津去不探听消息这一件事,却不是极端的恨,因为公司要倒是已定之局,多少和公司里接近的人,一样失败。鹏振一个事外之人,贸然到天津去,他由哪里入手去调查呢?不过怨他不共患难罢了。现在听到鹏振这一番又柔软又诚恳的话,已心平气和了一半。及至他说到我这里给你鞠躬了,倒真个鞠躬下去,一个丈夫,这样地和妻子道歉,这不能不说他是极端的让步了。因道:“你这人怎么一回事?要折死我吗?”说时,就不是先紧闭双眼不闻不问的样子了,也微微地睁眼偏了头向鹏振望着。鹏振见她脸上没有怒容了,因道:“你还生我的气吗?”玉芬道:“我并不是生你气,你想,我突然受这样大的损失,怎样不着急?巴巴地要你到天津去一趟,以为你总可以给我帮一点忙。结果,你去了的,反不如我在家里的消息灵通,你都靠不住了,何况别人呢?”鹏振道:“这回实在是我错了,可是你还得保重身体,你的病好了,我们就再来一同奋斗。”说着,他就坐在床沿上,侧了身子,复转来,对了玉芬的耳朵轻轻地说。玉芬一伸手,将鹏振的头向外一推,微微一笑道:“你又假惺惺。”鹏振道:“我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只因偶然一点事不曾卖力,就弄得你遭这样的惨败,我怎能不来安慰你一番呢?”玉芬道:“我失败的数目,你没有对人说吗?”鹏振道:“我自然不能对人说,去泄露你的秘密……”
下面还不曾接着说,就有人在院子里说道:“玉芬姐。”鹏振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连忙走到窗子边。隔着窗纱向外一看,原来是白秀珠,这真出乎意料以外的事。自从金冷二家的婚事成了定局以后,她就和这边绝交了。不料她居然惠然肯来,做个不速之客。赶着就招呼道:“白小姐,稀客稀客,请到里面来坐。”玉芬在床上问道:“谁?秀珠妹妹来了吗?”鹏振还不曾答话,她已经走进来了。和鹏振点了一下头,走上前,执着玉芬的手道:“姐姐,你怎么回事?突然得了这样的重病。我听到王家的伯母说,你为了万发公司倒闭了。是吗?”玉芬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秀珠回转头来,就对鹏振道:“三爷,我要求你,我单独和玉芬姐说几句话,行不行?”鹏振巴不得一声,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说时,就起身走出房门去了。秀珠等着鹏振脚步声音走远了,然后执着玉芬的手,低低地说道:“你那个款子,还不至于完全绝望,我也许能帮你一个忙,挽救回来。”玉芬紧紧握着秀珠的手,望了她的脸道:“你不是安慰我的空话吗?”秀珠道:“姐姐,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是说空话,我也不必自己来跑一趟了。你想,你府上,我还愿意来吗?我就知道我这剂药,准能治好你的病,所以我自己犯着嫌疑来一趟。”玉芬不由得笑了。因道:“小鬼头,你又瞎扯。我有什么病,要你对症下药哩?不过我是性子躁,急得这样罢了。你说你有挽救的办法,有什么法子呢?”秀珠正想说,你已经说不是为这个病,怎么又问我什么法子?继而一想,她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不要说穿吧。就老实告诉她道:“这个公司里,承办了一批洋货,是秘密的,只有我哥哥和一两个朋友知道。这洋货足值五六十万,抵偿我们的债款,大概还有富余。我就对我哥哥说,把你这笔款子,也分一股,你这钱不就回来了吗?我哥哥和那几个朋友都是军人,只要照着他们的债款扣钱,别人是不敢说话的。”玉芬道:“这话真吗?若是办成了,要什么报酬呢?”秀珠道:“这事就托我哥哥办,他能要你的报酬吗?这事详细的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和万发公司有债务关系,款子又收得回来,这是事实。要不然,等你身体好了,你到我家里去,和我哥哥当面谈谈,你就十分明白了。”玉芬道:“若是令兄肯帮我的忙,事不宜迟,我明天上午就去看他。”秀珠道:“那也不忙,只要我哥哥答应了,就可以算事。等你好了,再去见他,也是一样。”玉芬道:“我没有什么。我早就可以起床的,只是我恨鹏振对我的事太模糊,我懒得起床。现在事情有了办法,我要去办我的正事,就犯不着和他计较了。”秀珠笑道:“你别着急,你自己去不去,是一样的。我因为知道你性急,想要托一个人来转告诉你,都来不及,所以只得亲自前来。我这样诚恳的意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玉芬道:“我很感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就依你,多躺一两天吧。”于是二人,说得很亲热,玉芬并留秀珠在自己屋里吃晚饭。秀珠既来了,也就不能十分避嫌疑,也不要人陪,厨房开了饭来,就在外面屋子里吃。饭后又谈到十点钟,要回去了,玉芬就叫秋香到外面打听打听,自己家里有空着的汽车没有?秀珠连忙拦住道:“不,不。我来了一天了,也没有人知道。现在要回去,倒去打草惊蛇,那是何必?你让我悄悄地走出去。你这大门口,有的是人力车,我坐上去就走了。”玉芬觉得也对,就吩咐秋香送她到大门口。
秀珠经过燕西书房的时候,因指着房子低低地问秋香道:“这个屋子里的人在家里吗?”秋香道:“这个时候,不见得在家里的。有什么事要找我们七爷吗?我给你瞧瞧去。”秀珠道:“我不过白问一声,没有什么事。你也不必去找他。”秋香道:“也许在家里,我给你找他一下子,好不好?”秀珠道:“你到哪里去找他?”秋香道:“自然是先到我们七少奶奶那里去找他。”秀珠扶着秋香的肩膀,轻轻一推道:“这孩子说话,干吗叫得这样亲热?谁抢了你七少奶奶去了?还加上‘我们’两个字做什么?”秋香也笑了起来。二人说着话,已走到洋楼门下,刚一转弯,迎面一个人笑道:“本来是我们的七少奶奶嘛,怎么不加上‘我们’两个字呢?”秀珠抬头看时,电灯下看得清楚,乃是翠姨。便笑道:“久违了,你忙呢?”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笑道:“也许,各人有各人的事,哪里说得定呢?几时来的?我一点不知道,坐一会儿再走吧。”秀珠道:“我半下午就来了,坐了不少的时候了,改天再见吧。”说着,就匆匆地出门去了。翠姨站在楼洞门下,等着秋香送客回来。因问道:“这一位今天怎么来了?这是猜想不到的事呀。”秋香道:“她是看我们少奶奶病来的。”翠姨笑道:“你这傻瓜!你不知道和她说七少奶奶犯忌讳吗?怎么还添上‘我们’两个字呢?可是这事你也别和七少奶奶说,人家也是忌讳这个的。”秋香道:“七少奶奶她很大方的,我猜不会在这些事上注意。”翠姨道:“七少奶奶无论怎样好说话,她也只好对别的事如此,若是这种和她切己有关的事,她也马虎吗?”两人说着话,一路笑了进来。秋香只管跟翠姨走,忘了回自己院子,及走到翠姨窗外,只见屋子里电光灿烂,由玻璃窗内射将出来,窗子里头,兀自人影摇动。秋香停住了脚,接上又有人的咳嗽声,秋香一扯翠姨衣襟道:“总理在这里了,我可不敢进去。”说完,抽身走了。
翠姨走进房去,只见沙发背下,一阵一阵有烟冒将出来。便轻轻喝道:“谁扔下火星在这儿?烧着椅子了。”这时,靠里一个人的上身伸将出来,笑道:“别说我刚才还咳嗽两声,就是你闻到这种雪茄烟味,你也知道是金总理光降了。”说着,就将手上拿的雪茄烟,向翠姨点了两点。翠姨先不说话,走到铜床后,绣花屏风里换了一件短短的月白绸小紧衣,下面一条葱绿短脚裤比膝盖还要高上三四寸,踏着一双月白缎子绣红花拖鞋,手理着鬓发,走将出来。问道:“这个时候,你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金铨口里衔着雪茄,向她微笑,却不言语。翠姨道:“来是尽管来,可是我有话要声明在先,不能过十二点钟,那个时候我要关房门了。再说,你也得去办你的公事。”金铨衔着雪茄,只管抽着,却不言语,又摇了一摇头。翠姨道:“你这是什么玩意儿?我有些不懂。”金铨笑道:“有什么不懂?难道我在这屋子里,还没有坐过十二点钟的权利吗?”翠姨笑道:“那怎样没有?这屋子里的东西,全是你的,你要在这里坐到天亮也可以。但是……”金铨道:“能坐,我就不客气坐下了,我不知道什么叫着但是。”翠姨也坐到沙发上,便将金铨手上的雪茄,一伸手抢了过来。皱着眉道:“我就怕这一股子味儿,最是你当着人对面说话,非常的难受。”金铨笑道:“我为了到你屋子里来,还不能抽雪茄不成?”翠姨将雪茄递了过来,将头却偏过去。笑道:“你拿去抽去,可别在我这里抽,两样由你挑了。”金铨笑道:“由我挑,我还是不抽烟吧。”翠姨撇嘴一笑,将雪茄扔在痰盂子里了。坐了一会儿,翠姨却打开桌屉,拿了一本账簿出来。金铨将账簿抢着,向屉里一扔,笑道:“什么时候了,还算你的陈狗屎账。”翠姨道:“我亏了钱呢,不算怎么办?算你的吗?”金铨道:“算我的就算我的。难道你那一点小小的账目,我还有什么担负不起吗?”翠姨笑道:“得!只要你有这句话,我就不算账了。”于是把抽屉关将起来。金铨随口和翠姨说笑,以为她没有大账,到了次日早晌,因为有公事,八点钟就要走,翠姨一把扯住道:“我的账呢?”金铨笑道:“哦!还有你的账,我把这事忘了。多少钱?”翠姨笑道:“不多,一千三百块钱。”口里说着,手上扯住金铨的衣服,却是不曾放。金铨笑道:“你这竹杠,未免敲得凶一点。我若是昨天不来呢?”翠姨道:“不来,也是要你出。难道我自己存着一注家私,来给自己填亏空吗?”金铨只好停住不走,要翠姨拿出账来看。翠姨道:“大清早的,你有的是公事,何必来查我这小账呢?反正我不能冤你。今天晚晌,你来查账也不迟,就是这时候,要先给我开一张支票。”金铨道:“支票簿子不在身上哪行呢?”翠姨道:“你打算让我到哪家去取款呢?你就拿纸亲笔写一张便条得了。只要你写上我指定的几家银行,我准能取款,你倒用不着替我发愁。”金铨道:“不用开支票,我晚上带了现款来交给你,好不好?”翠姨点点头笑道:“好是好,不过要涨二百元利息。”金铨笑道:“了不得!一天工夫,涨二百块钱利钱,得!我不和你麻烦,我这就开支票吧。”说着,见靠窗户的桌上,放了笔和墨盒,将笔拿起,笑道:“你这屋子里,会有了这东西,足见早预备要讹我一下子的了。”翠姨道:“别胡说,我是预备写信用的。”说时,伏在桌沿上,用眼睛斜瞅着金铨道:“你真为了省二百块钱,回头就不来查账了吗?”金铨哈哈一笑,这才一丢笔走了。
到了这天晚上,金铨果然就拿了一千五百元的钞票,送到翠姨屋子里来。笑道:“这样子,我总算对得住你吧?”翠姨接过钞票,马上就打开箱子一齐放了进去。金铨道:“我真不懂,凭我现在的情形,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要你挨饿,何以你还是这样地拼命攒钱?这箱子里关了多少呢?”说着,将手向箱子连连点了几下。翠姨道:“我这里有多少,有什么不知道的?反正我的钱,都是由你那儿来的啊。你觉我这儿就攒钱不少了。你打听打听看,你们三少奶奶,就存钱不少,单是这回天津一家公司倒闭,就倒了她三万。我还有你撑着我的腰,我哪里比得上她?”金铨笑道:“你可别嫌我的话说重了。若是自己本事挣来的钱呢,那就越挣的多越有面子。若是滚得人家的钱,一百万也不足为奇。你还和她比呢!”翠姨道:“一个妇人家,不靠人帮助,哪里有钱来?”金铨道:“现在这话说不过去了,妇女一样可以找生活。”翠姨道:“好吧?我也找生活去。就请你给我写一封介绍信,不论在什么机关找一个位置。”金铨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因站起身来,伸手拍着翠姨的肩膀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得找我。你也不必到机关上去了,就给我当一名机要女秘书吧。”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翠姨道:“你知道我认识不了几个字,为什么把话来损我?可是真要我当秘书,我也就去当。现在有些机关上,虽有几个女职员,可是装幌子的还多着呢。”金铨笑道:“难道还要你去给我装幌子不成?”翠姨道:“瞎扯淡,越扯越远了。”说着话,她就打开壁上一扇玻璃门,进浴室去洗手脸。金铨在后面笑着,也就跟了来。到了浴室里,只见翠姨脱了长衣,上身一件红鸳鸯格的短褂子,罩了极紧极小的一件蓝绸坎肩,胸下突自鼓了起来。她将两只褂袖子高高举起,露出两只雪白的胳膊,弯了腰在脸盆架子上洗脸。她扭开盆上热水管,那水发出沙沙的响声,直射到盆里打旋涡,她却斜着身子等水满。这脸盆架上,正斜斜地悬了一面镜子,翠姨含着微笑,正半抬着头在想心事。忽然看到金铨放慢了脚步,轻轻悄悄地绕到自己身后,远远伸着两只手,看那样子,是想由后面抄抱到前面。当时且不做声,等他手伸到将近时,突然将身子一闪,回过头来对金铨笑道:“干吗?你这糟老头子。”金铨道:“老头子就老头子吧,干吗还加上个‘糟’字?”翠姨将右手一个食指,在脸上轻轻耙了几下,却对金铨斜瞅着,只管撇了嘴。金铨叹了一口气道:“是呀!我该害臊呀。”翠姨退一步,坐在洗澡盆边一张白漆的短榻上,笑道:“你还说不害臊呢?我看见过你对着晚辈那一副正经面孔,真是说一不二。这还是自己家里人,大概你在衙门里见着你的属员,一定是活阎罗一样的。可是让他们这时在门缝里偷瞧瞧你这样子,不会信你是小丑儿似的吗?”金铨道:“你形容得我可以了,我还有什么话说?”说着,就叹了一口气。于是在身上掏出一个雪茄的扁皮夹子来,抽了一支雪茄,放在嘴里。一面揣着皮夹子,一面就转着身子,要找火柴。翠姨捉住他一只手,向身后一拉,将短椅子拍着道:“坐下吧。”金铨道:“刚才我走进来一点,你就说我是小丑,现在你扯我坐下来,这就没事了?”翠姨笑道:“我知道你就要生气。你常常教训我一顿,我总是领教的。我和你说两句笑话,这也不要紧,可是你就要生气。”
金铨和她并坐着,正对了那斜斜相对的镜子。这镜子原是为洗澡的人远远在盆子里对照的。两人在这里照着影子,自然是发眉毕现。金铨对了镜子,见自己头上的头发,虽然梳着一丝不乱,然而却有三分之一是带着白色的了。于是伸手在头上两边分着,连连摸了几下,接上又摸了一摸胡子,见镜子里的翠姨乌油油的头发,配着雪白的脸儿,就向镜子点了点头。翠姨见他这种样子,便回转头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我这样佩服了你,你还要生气吗?”金铨道:“我并不是生气。你看着镜子里那一头斑白的头发,和你这鲜花一朵并坐一处,我有些自惭形秽了。”翠姨道:“你打了半天的哑谜,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慢说你身体很康健,并不算老。就是老的话,夫妻们好不好,也不在年岁上去计较。若是计较年岁,年岁大些的男子,都应该去守独身主义了。”金铨拍了她的肩膀笑道:“据你这样说,老头子也有可爱之道,这倒很有趣味啊!”说着,昂头哈哈大笑起来。翠姨微笑道:“老头子怎么没有可爱之道?譬如甘蔗这东西,就越老越甜,若是嫩的呢,不但嚼着不甜,将甘蔗水嚼到口里,反有些青草气味。”金铨走过去几步,对了壁上的镜子,将头发理上两理,笑道:“白头发你还不要发愁,有人爱这调调儿呢。”说着,又笑了起来。因对翠姨道:“中国人作文章,欢喜搬古典,古典一搬,坏事都能说得好。老头子年岁当然是越过越苦,可是他掉过头来一说,年老还有点指望,这就叫什么蔗境。那意思就是说,到了甘蔗成熟的时候了。书上说的,我还不大信,现在你这样一说,古人不欺我也。”翠姨皱了眉道:“你瞧,这又用得搬上一大套子书?”金铨道:“不是我搬书,大概老运好的人,都少不得用这话来解嘲的。其实我也用不着搬书。像你和我相处很久,感情不同平常,也就不应该嫌我老的。”说着,又笑起来。翠姨道:“你瞧,只管和你说话,我放的这一盆热水,现在都凉过去了。你出去吧,让我洗澡。”金铨道:“昨天晚晌天气很热,盖着被出了一身的汗。早晌起来,忙着没有洗澡,让我先洗吧。”翠姨道:“我们盖的是一床被,怎么我没有出汗呢?你要洗你就洗吧。”说着,就起身出浴室,要给他带上门。金铨道:“你又何必走呢?你花了我那些钱,你也应该给我当一点小差事。”翠姨出去了,重新扶着门,又探了头进来笑问道:“又是什么差事?”金铨道:“劳你驾,给我擦一擦背。”说时,望了翠姨笑。翠姨摇着头道:“不行不行,回头溅我一身水。”金铨道:“我们权利义务,平等待遇,回头你洗澡,我是原礼儿退回。”翠姨道:“胡说!”一笑之下,将门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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