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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花月四围尽情吐心事竹城一战有意作调人燕西和冷太太在外面说话,清秋也就早听见了。她想着,金家是阔人家,到底阔到怎么一个样子,我倒要去看看。先还怕母亲不答应,后来母亲答应了,很是欢喜。立刻就开箱子,找衣裳换。燕西送的那串珠圈,因为清秋舍不得退回去,一天挨一天,模模糊糊,就这样收下了。清秋想着,既然到有钱人家去,别要显出小家的气象,把这珠圈也带了去。这里衣服刚刚换下,门口汽车喇叭响,果然来了一辆汽车,说是金小姐派来接这里冷小姐的,同时,汽车夫就递进一张金敏之的名片。冷太太一直把清秋送上汽车,见这辆汽车,比燕西常坐着,还要精致。心想,有钱的人家真是不同,连女眷坐的汽车,都格外漂亮些呢。清秋坐了汽车,一刻儿工夫,就到了金宅。车子一停住,就见燕西站在门口。清秋下车,燕西便迎上前来,说道:“家姐正等着你呢,我来引导吧。”说毕,果然在前面走。清秋留心一看,在这大门口,一片四方的敞地,四柱落地,一字架楼,朱漆大门。门楼下对峙着四个号房。到了这里,又是一个敞大院落,迎面首立一排西式高楼,楼底又有一个门房。门房里外的听差,都含笑站立起来。进了这重门,两面抄手游廊,绕着一幢楼房。燕西且不进这楼,顺着游廊,绕了过去。那后面一个大厅,门窗一律是朱漆的,鲜红夺目。大厅上一座平台,平台之后,一座四角飞檐的红楼。这所屋子周围,栽着一半柏树,一半杨柳,红绿相映,十分灿烂。到了这里,才看见女性的仆役,看见人来都是早早地闪让在一边。就在这里,杨柳荫中,东西闪出两扇月亮门。进了东边的月亮门,堆山也似的一架葡萄,掩着上面一个白墙绿漆的船厅,船厅外面小走廊,围着大小盆景,环肥燕瘦,深红浅紫,把一所船厅,簇拥作万花丛。燕西笑道:“冷小姐,你看这所屋子怎么样?”清秋道:“很好,艳丽极了。”燕西笑道:“这就是我的小书房和小会客厅。”清秋点头微笑,说道:“这地方读书不错。”燕西又引着她转过两重门,绕了几曲回廊,花明柳暗,清秋都要分不出东西南北了。这时,只见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黑湘云纱的大脚裤,红花白底透凉纱的短褂,梳着一条烫发辫,露着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在外,面如满月,披着海棠须的覆发。清秋一想,难道这就是他姐姐?然而年纪像小得多呀。自己还没有敢打招呼,那女孩子,转身走回,抢上台阶,对屋子里叫道:“五小姐,客来了,”清秋这才知道,她不过是一个侍女,幸而自己没有理她,不然,岂不是大大一个笑话?这女孩子一面说话时,一面已打起湘妃竹的帘子,燕西略退后一步,让清秋走进去,随后也就跟着进来。清秋进门,就见一个卷发西装女子,面貌和燕西有些相像,不过肌肤更丰润些,面色更红些,这一定是燕西的姐姐无疑了。那敏之先以为燕西认得的女友,当然是交际明星一流,现在见清秋白色的纱袍,白色的丝袜,白色的缎鞋,脖子上挂一串亮晶晶的珠子,真是玉立亭亭,像一树梨花一般。看那样子,不过十七八岁,挽有坠鸦双髻,没有说话,脸上先绯红了一阵。敏之虽然是文明种子,这样温柔的女子,没有不爱的。她不等清秋行礼,早抢上前一步,伸着一双粉团也似的光胳膊,和清秋握手。燕西趁着这机会,就在两边一介绍。敏之携着清秋的手,同在一张软椅子上坐下,竟是很亲挚地谈起来。燕西从来没有见敏之对人这样和悦的,心里很得意的。便对清秋道:“请你在这里稍坐,我不奉陪了。”
说毕,赶到母亲这边来,看他们走了没有?及至一打听,王宅那边,打了电话,催去斗牌,已经是早走了。这时燕西倒没有了主意,在家里,又坐不定。要上王家去,堂会戏,好的还早着呢,早去也是没意思,一人便在廊下踱来踱去。顺步走到翠姨这边院子里来,只见一个小丫头玉儿,在一张小条桌上剥莲子。燕西便问道:“姨太太呢?”玉儿道:“早出去了。”燕西道:“这是谁吃的莲子?”玉儿道:“预备晚上总理来吃的。”燕西道:“干吗不叫厨房弄去?”玉儿道:“这许多日子,晚上总理来了,吃的点心,都是姨太太在火酒炉子上做的,说是怕厨子做得不干净呢。”燕西看那玉儿说话伶俐,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十三四岁的孩子,离了家庭父母,到人家家里来做丫头,怪可怜的。那桌上碗里,堆上一碗未剥的莲子,够她剥的了,便就走过来替她剥一个。玉儿笑道:“少爷,你不怕脏了手吗?”燕西道:“不要紧,我正在这里发愁,没有什么事做呢。”于是一面剥莲子,一面找些不相干的闲话和玉儿谈。一直将一碗莲子剥完了,燕西还觉得余勇可贾。玉儿道:“七爷,我给你打点水来洗手吧?”燕西把头抬着看了一看太阳,说道:“不用洗手了,我有事呢。”于是走到自己书房里,休息片刻,便坐汽车到王家来。
这时王宅门口一条胡同,各样车子都摆满了。还有投机的小贩挑着水果担子,提着烧饼筐子,都塞在车子堆里,做那临时的生意。不必进内,外面就热闹极了。那门口早是搭了五彩灿烂的牌坊,还有武装的游缉队,分排在两边。燕西是坐汽车来的。门里的招待员,早是迎上前来,请留下一张片子,旁边就有人说道:“这是金七少爷,不认识吗?”招待员听说是金府上来的,连忙就闪开一条路,燕西一进门,一直就往唱戏的这所大厅里来。只听后面有人喊道:“燕西,燕西,哪里去?”燕西回头看时,却是孟继祖。便问道:“你也是刚才来吗?”孟继祖道:“我早来了。你为什么不上礼堂去拜寿,先就去听戏?”燕西笑道:“我最怕这个。而且我又是晚辈,遇见了寿公寿婆,少不得还要磕头。”孟继祖道:“你怕,就不去吗?”燕西道:“反正贺客很多,谁到谁不到,他们也不记得的。”孟继祖道:“那么,我们一块儿去听戏吧。”拉着燕西的手就走。走进戏场,只见围着戏台,也搭了一个三面相连的看台。那都是女宾坐的。台的正面一排一排的椅子,那就是男宾的位子了。燕西进来,见男座里,还不过一大半人,女座里早是重重叠叠,坐得没有隙缝了。孟继祖道:“太太们到底不像男宾那样懂戏,听了锣响就要来,来了就舍不得走的。”燕西道:“堂会戏,大概也不至于坐不住,女子们的心,比男子的心要静些的,也无怪乎她们来了不愿走了。”说时,目光四围一转,只见敏之和清秋也来了。正看着台上的戏在说话呢。敏之旁边,有个中年妇人,胸襟前挂着红绸,佩着红花,大概是招待员,她在那里陪着说话。燕西一想,清秋既然认识这个招待员,就是敏之走了,以后也有人招待,不至让她觉得冷静,心里才宽慰些。约摸看了两出戏,来宾渐渐地拥挤起来了。燕西抬头一看敏之,已然不见,只见清秋在那里。清秋对于他并没有注意,似乎还不知道。心想,五姐已离开那里,不要让她从中又一介绍,大家都认识了,那倒是老大不方便。自己踌躇了一会儿,正没主意,只见招待员挨着椅子请道:“已经开席了,诸位请去入席。”这些来宾,听说赴席就有一半走的。
燕西趁着大众纷乱,也离了戏场,且先不去赴席,绕到外边,在女招待员休息的地方,找着刚才看见的那位女招待员,脱下帽子点了一下头,笑道问道:“敝姓金,你看见我的家姐吗?”招待员道:“你问的是金小姐吗?她走了,有一位同来的令亲,还在这里。”燕西道:“我正是要找她,她府上来了电话,请她回去呢。”那招待员信以为真,一会儿就把清秋引来了。清秋问道:“家母来了电话吗?”燕西含糊地答应道:“是的。打一个电话到我那边去,叫我的听差去问一声:有什么事没有?若没有要紧的事,好戏在后呢,就不必回去了。”清秋也是舍不得回去,就问电话在什么地方?燕西道:“这里人乱得很,我带你到后面去打电话吧。”于是燕西在前,清秋在后,转了好几进门,先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后来渐渐转到内室。清秋便停住脚道:“我们往哪里去呢?”燕西道:“不要紧,这是舍亲家里,那儿我都熟悉的。”这时,天色已经晚了。因为是月头,夜色很明,清秋向前一看,只见一叠假石山,接上走廊。四周全是花木,仿佛是个小花园子。到了这里,她狐疑起来,站住了不敢向前。燕西道:“接连两出武戏,锣鼓喧天,耳朵都震聋了,在这里休息一下,不好吗?”清秋站在走廊上,默默地没有做声。燕西道:“这个园子虽小,布置得倒还不错,我们可以在这里看看月色,回头再去看戏。”清秋道:“我还要打电话呢。”说这话时,声音就小得多,不免把头也低下去了。燕西走近前一步,低声说道:“清秋,你还不明白吗?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一说哩。”清秋手扶着廊柱,头藏在袖子底下。燕西道:“你这人很开通的,还害臊吗?”清秋道:“我们有什么话可说呢?”燕西道:“我写了几封信给你,你怎样只回我一封信,而且很简单,很客气,竟不像很知己的话了。”清秋笑道:“我怎敢和你称起知己来呢?”燕西挽着她的手道:“不要站在这里来说,那边有一张露椅,我们坐到那里去慢慢地说一说,你看怎样?”一面说,一面牵着清秋走,清秋虽把手缩了回去,可是就跟着他走过来。这地方是一丛千叶石榴花,连着一排小凤尾竹,一张小巧的露椅,就列在花下。椅的前面,摆着许多大盆荷叶,绿成一片,所以人坐在这里,真是花团锦簇,与外间隔绝。清秋和燕西在这里,自然可以尽情地将两方思慕之忱,倾囊倒箧地说了出来。那时一颗半圆的月亮,本来被几层稀薄的云盖上,忽然间,云影一闪,露出月亮,照着地方雪白。两个人影,并列在地下。清秋看见了这般情景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说道:“是了,还有许多好戏我还没有看见,我去听戏了。”燕西道:“你还没有吃晚饭呢,忙什么,你先去吃饭。吃过饭之后,你也只要看两出戏,你在楼上一起身,我便到大门口去开汽车,好送你回去。”清秋道:“不,我雇洋车回去吧。”燕西道:“我吩咐汽车夫,叫他不要响喇叭,那么,你家里人一定不知道是坐着我的车子回去的。”清秋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到,就是那样办吧。”清秋用手理了一理鬓发,又按了一按发髻,走出花丛,到廊檐下来,低头牵了一牵衣襟,抢先便走。
燕西在后慢慢地走出来,心里非常高兴,自己平生之愿,就在今日顷刻之间,完全解决了。就是这样想着,真个也乐从心起,直笑到脸上来。自己低头走了,忘却分什么东西南北。应当往南走的时候,偏是往北拐,胡打胡撞,竟跑到王家上房来。抬头一看,只见正面屋里,灯火辉煌,有一桌的女宾,在那里打麻雀牌。燕西缩着脚,回头就要走,偏是事有凑巧,顶头遇见了王玉芬,玉芬道:“咦!老七几时来的?”燕西道:“我早来了,在前面看戏呢。”燕西一面说,一面望外走。玉芬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说道:“别走,给我打两牌,我输得不得了。”燕西道:“那里不是有现成的人在打牌吗?怎样会把你台下的一个人打输了?”玉芬道:“我是赶到前面去听一出《玉堂春》,托人替我打几牌,现在你来了,当然要你替我打了。”燕西道:“全是女客,那儿都有谁?”玉芬道:“你还怕女客吗?况且都是熟人,要什么紧?”燕西道:“我耽搁了好几出戏没听,这时刚要走,又碰到了你这个路劫的。”玉芬道:“耽搁了好几出戏吗?你哪里去了?”燕西道:“找你家令兄谈谈……”玉芬笑道:“胡说,他先在这儿看牌,后来我们一路去听戏的,你又没做好事。”玉芬本来是随口一句话,不料正中了燕西的病,他脸上一红说道:“做了什么坏事呢?难道在你府上做客,我都不知道吗?”玉芬也怕言重了,燕西会生气。笑道:“不管那些,无论如何,你得替我去打两牌。”说时,把身子望外一闪,转到燕西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说道:“你非打不可!”燕西没有法摆脱,只得笑道:“可是可以,我有约在先,只能打四牌,多了我就不管。”玉芬眼珠一转,对燕西微微一笑:“只要你去,多少牌不成问题。”燕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跟她去。玉芬在后面监督着把燕西引到屋子里去。这一来,把燕西直逼得坐起不是,进退两难。
原来在座的,一个是玉芬的嫂子袁氏,一个是陈少奶奶,也是王家的亲戚,一个是刘宝华太太,还有一个呢,正是白小姐白秀珠。他们见了燕西进来,都笑着点了一下头,惟有白秀珠板着面孔,自看桌上的牌。燕西偷眼看她,不说别的,就是那样一对钻石的耳坠,在两腮之下,颤抖不定,便可以知道她一颗芳心,纷乱已极。自己也觉有些不忍,但是自己和她翻了脸,玉芬是知道的,她不理我,我也不能理她。所以也没有做声,在座的人,都也知道他两人交情很厚,见面当然可以很随便,谁也没有理会。这两个人心里,正在大闹别扭。这里只有玉芬心里明白,便对她嫂子袁氏,丢了一个眼色,问道:“你又给我输了不少,你这个枪手不成,我另找一个人来。”袁氏会意,便站起身来笑道:“七爷,你来吧。”陈少奶奶笑道:“呵唷!使不得!白小姐坐上首,他坐下首,能保他们不串通一气吗?只要白小姐放牌稍微松一点,那我们就受不了哩!”白秀珠用手按着袁氏的手道:“别走,还是咱们来。要不,玉芬姐自己上场也可以。”玉芬笑道:“人家说笑话呢,你就急了。当真说你两个人打牌,会让张子吗?交情好,也不在这上头呀!”秀珠道:“你说得是些什么话?我就那样无心眼儿吗?”玉芬道:“那么,你怎样不让老七上场?”秀珠眼睛望着桌上的牌,故意不对燕西看着,说道:“我是说桌上老是换人不方便,别人上场不上场,我管不着。”秀珠这样说话,陈少奶奶和刘太太都看出来了,准是和燕西闹了别扭,玉芬从中撮合,大家越是要起哄了。陈少奶奶道:“七爷,你非坐下来打不可,你不坐下,我说的玩话,倒要认真起来了。”玉芬一手扯着燕西,本没有放,燕西走不脱,又怕人识破机关,一面笑着,一面坐下来,说道:“世上只有请枪手打枪的,没有逼枪手打枪的。三嫂这真是拘留我了。”打牌以后,玉芬手扶着椅子背,听他俩怎样开始谈话。这第一牌,是刘太太和了。秀珠嵌了白板,又碰了二筒,应该收小和钱;燕西正是赤足和,应该给秀珠的钱,因为回转头去和陈少奶奶讲牌经,把这事忘了。秀珠便问玉芬道:“玉芬姐,你几和?我是二十和。”玉芬笑道:“奇了!你不问打牌的,问我看牌的。多少和,我管得着吗?”秀珠道:“你输了钱,不给钱,打算赖账,还是怎么着?”玉芬道:“我已派了代表,代表就有处理全权。要不然,我还要派代表做什么呢?”
秀珠道:“不说那些个,你给我钱不给?”她两人一吵,燕西才知道了。对着牌说道:“我们八和,找十二和。”于是拿了四根筹码,送到秀珠面前。秀珠又对玉芬说:“你什么八和?我没瞧见。”玉芬道:“好啰嗦!我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打牌,我怎知道牌多少和?我又不是邮政局,替人家传信的。你不愿意我在后面看牌,我不看,成不成?”说毕,玉芬一闪,就闪到陈少奶奶后面去了。秀珠没法,只好算了。燕西一面理牌,一面想道:刚才只吃两铺下地,并没有碰,哪里来的八和?这时,陈少奶奶笑道:“七爷,你不找我的小和吗?”燕西一想,她实在倒是八和。便拿出一根大筹码,找两根小筹码回来。秀珠看见问道:“四嫂,你不是八和吗?怎样和人家要钱?”陈少奶奶笑道:“我的八和是特别加大的,他应当给我钱?”秀珠道:“我知道吗?这就是冤人。哪里有八和?是九和吧?”燕西借着这个缘由,哈哈大笑,说道:“哦!是我记错了。白小姐,对不住。”说着,又送了八根小筹到秀珠面前。秀珠也不把眼睛望着燕西,口里叽咕着道:“真气人。”说时,把筹码使劲往怀里一掷。陈少奶奶对刘太太道:“他两人还是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我们猜他是一副轿杠,那真冤枉。”刘太太笑道:“你理他呢,这是故意做的假圈套儿。”秀珠先是鼓着脸,一点不笑,后来禁不住了,把胳膊枕着头,把脸藏起来笑。燕西笑道:“陈少奶奶,你今天带了多少钱来坐轿子?”陈少奶奶笑道:“虽没带多少,输光了,可以打电话回去,叫家里再送来,那是够你们俩抬的了。”刘太太道:“不要紧,我是上家,在轿子后面,多注意一点,就好了。”她一面说话,一面发牌。秀珠手快,就掀起墩上的牌来。一看,却是一张绿发,摸上来要成嵌,心里一喜。不料就在这一看的时间,燕西喊了一声碰,那一张绿发,被陈少奶奶摸去了,秀珠又不敢怒形于色,怕对门知道了,不打出来,只微微瞪了燕西一眼。
及至刘太太再发牌,燕西二次又叫碰,秀珠道:“这是怎么回事?到我面前就有人叫碰。这墩上的牌,我别上手了。”燕西知道秀珠是说他,也不做声。偏是事有凑巧,到了刘太太面前发出一张七筒,燕西对了,就可以和西风九筒的对倒。秀珠手上,一张八筒,一张九筒,正等着这张七筒吃。她连忙把八九筒放下来说道:“我先吃起来,还有人碰吗?”燕西这可为难了,不碰吧?对对和草一色两台牌,放着不定失了机会。碰了吧?连在秀珠面前碰三张,而且又夺去她要吃的边张,她一定要生气的。正在这踌躇未定之间,秀珠已打出牌来了。这个时候,燕西就是要叫碰,也来不及,只得算了。顺手在墩上一掏,掏了一张四个头的红中,没有拿起,就把他打出去了。下手陈少奶奶接上打了一张七筒,燕西才叫对。陈少奶奶嚷起来道:“咦!这是怎么回事?刘太太打的,你不对,留着对我的。”燕西道:“我刚摸起来一对呢。”陈少奶奶捡起桌上的红中,说道:“七爷刚才摸的是这一张,我不知道吗?”燕西笑道:“我说句老实话吧,因其接连在人家面前碰三张牌,我有些不好意思。”刘太太笑着对秀珠道:“白小姐,你听听,这可是不打自招,真凭实据啦。”秀珠这一看,倒是燕西真让了牌。笑道:“也许是他忘了对呢。他有那么好的事,见我吃了边张不碰吗?”秀珠这话,乃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玉芬笑道:“老七!怎么着?你不是输自己的钱,不心疼吗?我瞧瞧,你手上有些什么牌?”燕西怕她一瞧,越发露出马脚来了,连忙将四张牌向桌上一覆说道:“我已经落了空了。你别瞧,露出形色,就和不着的。”说话时,牌又一周,陈少奶奶啪的一声,打出那张绿发来。秀珠一翻牌和了。玉芬乘燕西不提防,猛然将桌上四张牌拿起来一看,是一对西风,一对九筒,便嚷道:“这我真不依你了,把个两抬牌,白白扔了。你要是先对了七筒,秀珠妹妹吃不着她的八九筒,非拆了打出不可的,那不是早和了九筒吗?”玉芬一面将四张牌望桌上一摆。说道:“请你们大家瞧瞧,有这样子打牌的吗?”秀珠一看,果然燕西不碰七筒,乃是诚意相让,心里倒很是高兴。但是燕西做出这种不合法的事情,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将牌一推,站起身来就跑,口里说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口里说,人已跑出屋子外面去了。玉芬笑着骂道:“我以为请了一个好帮手来了,原来是个汉奸呢。”
燕西也不听那些,低着头笑了出去。走进戏场,顶头又碰到王家的少爷王幼春。他笑道:“燕西,你什么时候来的?”燕西随口说道:“刚到。”王幼春用指头点着燕西道:“你怕拜寿,这个时候才来,对不对?”燕西红着脸道:“白天有事耽误了,赶不来,三家兄来了,还不能代表吗?”王幼春道:“他是女婿,他拜寿,是他本名下的事,你是世侄,不应该去行个鞠躬礼吗?”燕西道:“你说得有理,请你带我到上房去拜寿。”幼春笑道:“我跟你说着玩哩,我自己就怕这个,加上我们家里这些底下人,又是双料的浑蛋,整批到寿堂上去磕头。家父家母也只敷衍了一阵,就叫我在礼堂上拦住。刚刚打发他们下去,一些先到的少奶奶小姐,已经来了,我只好避开。事后我一个人单独去磕头,又不成规矩,我索性也就含糊过去。自己也如此,何况亲戚?”燕西笑道:“这是你做儿子的人应该说的话吗?”王幼春道:“孝父母,只看你是真心,是假心,哪在乎这种虚伪的礼节上,我倒是说实话呢。走吧,瞧戏去。”他手挽着燕西,就走进戏场来。燕西的目光,早射到了看楼上去,见清秋还端坐在以前的座位上,这边母亲和梅丽却走了,大概是赴席去了。王幼春见他对着楼上注意,便用手掌掩着半边嘴脸,对着他耳朵说道:“楼上有一位美人,你看见吗?”燕西皱眉道:“郑重一点吧。”王幼春道:“这个人你不能不看一看,你要不看,你今天算白来了。”燕西听说,有些不耐烦了,说道:“我要听戏,你别闹。”王幼春依旧笑道:“你早就说着要见一见我的达必留,她今天来了,我好意要介绍你看看,你倒不愿意。”燕西恍然大悟,连忙笑道:“我倒错怪了你。那人在哪儿?”王幼春用嘴向正面看台上一努,笑道:“那个穿淡红衣服的,披鹅黄绸巾的,剪着月牙式的头,皮肤白白的,脸子略微圆圆的。”燕西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不要加上那多形容词了。”王幼春笑道:“怎么样?桃萼露垂,杏花烟润。加得上这八个字的考语吗?”燕西道:“你又在哪里找到这八个字的考语?”王幼春道:“你不要藐视我,我现在也念书了。那个人在中学毕业了,国文考第一。”心想,我要不用功,明天结婚的时候,闹起三难新郎来,岂不要大相公的好看?燕西道:“你这样一派不规矩的样子,仔细你夫人看了不高兴。”王幼春笑道:“不要紧,她知道我是很顽皮的,我这样子已经看惯了,不要紧的。”
燕西偷眼向台上一看,恰好清秋也正向楼下一看。她见了燕西,便站起身来,燕西会意,便对王幼春道:“我找点东西吃去,就来,你在这儿等着吧。”燕西走到后面,与清秋相遇。清秋道:“你和谁说话?老往台上望着。”燕西道:“你以为人家是看你吗?他是看他自己的爱人呢。”清秋笑道:“这分明是你胡诌的。”燕西道:“你为什么不信?你看他是对你那边望着,还是对正面望着?”清秋悄悄地道:“不要说话了。这里来来往往全是人,你到门口去开汽车过来等着我吧。”燕西听说,真个先走一步,将汽车找到了。开到门口来,汽车夫将车门开了,清秋走上车去,燕西已先坐在车中了。清秋道:“你自己不会开车吗?”燕西道:“会开车。”清秋笑道:“你既然会开车,怎样不自己开车送我回去?这事我不愿意让汽车夫知道呢。”燕西道:“那要什么紧,我把车子送客,也不是一回,这有什么不能公开的?”清秋笑道:“我听说你会跳舞,一定女朋友很多吧?”燕西听到这里,觉得自己一句话露了马脚,笑道:“从前是有这一种嗜好,但是觉得那种交际,是很无聊的。自从搬到你府上隔壁以后,对于那些舞女,早就生疏得多了。”清秋道:“那为什么呢?”燕西也问道:“你说为什么呢?”清秋微笑,也不肯言语。说着话时,汽车开得很快。清秋对外面一望,快要到家了,便对燕西道:“你对汽车夫说,不要按喇叭。”燕西道:“就让令堂知道是我送你回来的,也不要紧。我看令堂对我很客气,并不讨厌。”清秋踢着脚道:“你还是叫他不要按喇叭,不然……”燕西不等她说完,便道:“你先不是说了吗?我早就吩咐他们了,你说的话,我没有办不到的,还用你说第二次吗?”清秋道:“那么,请你马上下车去,成不成?”燕西口里说了一个“成”字,就站起身来,要招呼汽车夫停车。清秋将手一拦,逼得燕西坐下。笑道:“坐下吧,别捣乱了。”燕西道:“我打算明后天到西山去玩一趟,想请你去一个,成不成?”清秋道:“老远的,跑到西山去做什么?我不去。”燕西道:“这个日子,西山太好玩了,为什么不去?一定要去的。”一语未完,汽车已经到了清秋门口,停住了。汽车夫跳下车来,就去开车门。燕西一把握着清秋的手问道:“去不去?”清秋急于要摆脱,只得说了一个“去”字,就下了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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