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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让大家把身上的手榴弹取下来绑在身上,然后匍匐前进到敌人坦克下面,与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赵二狗闭着眼睛,所有的背景都消失了,只有连长的声音在耳朵边嗡嗡地响着,声音比炮弹枪声更大,它们像石头一样砸着他的脑袋,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几乎被砸烂了,太阳穴疼得钻心。他们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十几个士兵没有一个人面露惧色,就连赵二狗一向看不起的张石头,也跟了上去。赵二狗爬起来,伸长脖子看着他们,他们慢慢地消失在硝烟中,没过一会儿,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震得耳朵几乎要流出血来,一股股黑色的烟柱冲天而起,重重地向他压了过来,他感到很闷,几乎要窒息了。赵二狗痛苦地闭上眼睛,蠢啊,真蠢啊,这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炸掉几辆坦克有什么用呢?留着这条命,能杀死更多的敌人啊。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蠢啊?
敌人坦克的声音消失了,三八大盖的枪声也稀落下来。赵二狗茫然地站起来,战场上到处飘荡着浓厚的黑色烟雾,空气中飘浮着尸体烧焦的味道。到处都是尸体,一具挨着一具,很多都不能叫尸体了,只是一堆血块肉片,有时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上面,噗地一声滑倒了。整个连队都完了,整个团都完了,这仗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回家去吧。
他想了想,把步枪里的子弹退了出来,把子弹袋里的子弹也掏出来扔掉了。还有四颗手榴弹,如果拿回去,肯定也能卖些钱。这些手榴弹都是崭新的,散发着生铁黑黢的光芒。他在手里掂了掂,有点舍不得,但还是扔掉了。他已经不再是名士兵了,这些东西带在身上都是累赘。
赵二狗提着空荡荡的步枪,摇摇晃晃地走着。这仗越打越大,人死得越来越多,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以后再也不能当兵了,给再多的钱也不能当兵了。可要是不当兵,自己还能干什么呢?父亲的肺病是不可能彻底好了,冬天一来,还要花钱买药治病,哪里有钱?大哥刚刚娶上媳妇,自己当了几次兵贩子赚来的钱全花光了。嫂子不是省油的灯,还在一个劲地撺掇着大哥赶紧分家,想把多病的父亲和可怜的母亲像包袱一样甩掉,如果不是大哥态度坚决,这家早就散了。要想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自己必须还得再当兵贩子。当了兵贩子,还要继续像这样寻找机会逃跑吗?他回头看了看,连里的兄弟们都死了,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就他活着。他突然感到有点恶心,胃里翻腾着,他弯下腰,使劲地呕吐着,吐出几口黄色的酸水,口腔里散发出来的臭味扑进鼻子里,让他更加恶心,他捏着喉咙,像条狗一样呜呜地哭了,这狗日的战争,狗日的团长,狗日的连长,狗日的张石头。我要回家,我以后再也不当兵了……
日军的炮火又开始了。一发炮弹尖叫着飞了过来,赵二狗抬起头,向着空中寻找着那颗炮弹,他甚至都忘了应该扑到地上,让那颗炮弹从头顶上划过去。他就那么茫然地看着,像一根光秃秃的树桩立在一地残骸的战场上,等着炮弹把它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扔到空中,再像花朵一样从天空中落下来。炮弹在旁边不远处爆炸,猛烈的气浪冲过来,他踉跄着摔倒在一个弹坑里,掀起的尘土把他盖了起来。赵二狗艰难地爬出来,刚把头上的尘土掸下,更多的炮弹像雨点一样呼啸而来,在空中欢乐地嚣叫着。日军新一轮攻击又开始了。
赵二狗忙弯着腰,飞快地向后面跑去。那些炮弹就好像追着他一样,一颗接一颗地在身后爆炸着。它们呼啸着、尖叫着,咝咝地从头顶飞过,炸点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成千上万发炮弹撕咬着大地,啃嚼着大地上每一个活着和死去的生物。整个天空在剧烈地抖动着,大地在颤抖着。一个国军士兵的尸体被炮弹炸得飞了起来,肢体四溅,衣服碎片在空中飘荡。太阳没有了,天空没有了,除了一簇簇的炮弹爆炸的烟雾腾空而起,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一座低矮的平房扑面而来,门口堆满沙袋。他顾不得多想,窜了过去。身子从沙袋上滚下来,好像砸在了人身上,有人唉哟地叫起来。他顺势滚了两下,半跪在地上回头一看,沙袋后面蹲着一排排士兵,他们惊奇地看着他。后面好像还有人。他一回头,立刻瞪大眼睛,后面站着一个上校,戴着一顶钢盔,手里提着一支卡宾枪,满脸烦躁,皱着眉头瞪着眼睛看着他。赵二狗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不是自己四五个月前刚待过的三0五团团长张灵甫吗?他知道三0五团也来参加淞沪会战,但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真的见到了。连长在哪里?他慌张地向四周看了看,团长身边站着几个军官,也提着长枪,一副随时准备出去冲锋的模样。还好,没有认识的人,但他的脑袋还是嗡嗡地响,太阳穴又突突地跳动起来,像是被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上去,疼痛像波浪一样向着周边扩散出去,脑袋很疼,胸口很疼,甚至连手都疼了,神经质地抖动着,他只得紧紧地攥起来,身上没有一点劲,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他把全身的力气积攒在腿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着一脸惊诧的团长啪地敬个军礼,结结巴巴地说:“长官,我们团的弟兄,弟兄们都战死了!”
他突然感到很难过,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团长眯着眼睛,厉声喝问道:“你跑进来干什么?”
赵二狗忙把身子直起来,说:“报告长官,我的子弹和手榴弹都打光了,什么也没有了,我想下来找些子弹!”
团长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旁边一个军官过来,把赵二狗的步枪拿了过去,推弹上膛,扣一下扳机,只听得咔嚓一声空响,里面的确空荡荡的。赵二狗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亏得自己事先把子弹都退膛了,要是枪里还有子弹,团长肯定会立即让人把他毙了。临阵脱逃,军法处置就是枪毙,这没什么含糊的。哪个部队都会这样。赵二狗当了那么多次兵了,当然很清楚。
正在这时,一发炮弹又呼啸着过来了,赵二狗吃了一惊,来不及多想,他猛地扑过去,把团长死死地压在身下。几乎是在他把团长扑倒的同时,炮弹在平房旁边爆炸,把屋子的一角炸塌了,一个军官被掀了起来,身子重重地弹在墙上摔到地下,鼻子、嘴巴冒着血沫子,身体抽搐了一阵,腿猛地一蹬,再也不会动了。屋顶上的碎石砖头纷纷地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身上,赵二狗感到背上一阵剧疼,几乎要晕过去了。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把团长从碎石砖块中拉了出来。
几个军官围了过来,关切地问着团长怎么样。团长没吭声,眼睛盯着赵二狗,脸上的肌肉抖动两下,目光里已经不再是杀气腾腾,他沙哑着嗓子问他:“你是哪个部队的?”
赵二狗松了口气,整个身子都轻松下来,团长并没有认出他。他忙把自己部队的番号说了出来,然后又说:“报告长官,我们团的弟兄们都战死了,敌人炮火太厉害,我,我也没法子……”
团长打断他的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赵二狗忙说:“报告长官,我叫赵二狗。”
团长皱起了眉头,说:“你怎么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赵二狗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说:“这是我爹妈起的,他们说,名字贱一点,好养。”
团长挥了挥手,说:“好了,赵二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三0五团的兵。今天就是大家成仁的日子,咱们就在这里与鬼子决一死战!”
赵二狗忙挺直身子,刚想大声地表态请长官放心,我一定不会后退一步,但还没等他开口,一个军官把他拉过去,弯腰打开一个子弹箱,说:“这里都是子弹,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赵二狗忙弯下腰,把一颗颗黄澄澄的子弹压进步枪里,想了想,又抓了几把子弹塞进口袋里,他妈的小鬼子,反正老子今天是跑不掉了,早晚都是死,那就死得像样一点,和小鬼子拼了吧,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还多赚一个,怎么死都行,反正不能一个鬼子都没杀地窝囊死。人总是要死,死就死了吧,反正自己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死了也不会拖累别人。大哥也娶上媳妇了,父亲那病也是老毛病,有钱也根治不了,没钱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唯一让人难受的是,这次当兵贩子要的钱太少,那个做生意的是个“铁公鸡”,只肯给十三块大洋,还不如自己第一次当兵贩子赚的钱多。早知道这样,应该多给他要些钱。
赵二狗苦笑着摇了摇头,日他娘的,就要死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日军炮火停了,整个战场出奇地安静。对于一个有经验的老兵来说,赵二狗知道这样的安静意味着什么。敌人很快就要上来了,无边的硝烟后面藏着无数狰狞的面孔。
越来越近了,那些鬼影子一样的日军士兵弯着腰,慢慢地蠕动着过来了。100米,80米,60米,50米,甚至连日军钢盔下面的丑陋的面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嘹亮的冲锋号响了起来,赵二狗什么也不想了,他跃出战壕,跟着三0五团团长张灵甫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喊着“杀杀杀”,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了出去……
赵二狗本来是想死的,谁知不但没死,连伤也没受,最要命的是,还被补充进了二连。这真他娘的怪了,就是被小鬼子把腿打断了也比这好,那样至少也可以躺在野战医院,用不着再被整编到部队了,就是伤好了,一转身溜走,不想当兵就回家,想当兵就再找一个部队,不管是哪种选择,都比现在要好。现在好了,被连长逮住了,能瞒过团长,怎么也瞒不过连长,他赵二狗这次死定了,肯定要被当做一个逃兵枪毙了。
赵二狗的鼻子酸酸的,都想哭了。对一个士兵来说,这真是一个最窝囊的死法。
老人的讲述已经勾起我的兴趣,我很想听下去,但太阳快落山了,我还要赶回市里,再说,老人虽然没有疲倦的样子,正在兴头上,但他身体也不允许他再继续讲下去,尘封的往事扑面而来,无论是激动还是悲伤,都会给精神带来负担。苟延残喘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些一块挨着一块的灰暗的老人斑密密麻麻,散发着衰老的味道,那是一种类似于乡下地窑里的烂红薯味,他已经很老了。我合上采访本,轻轻地对老人说:“李老,今天就讲到这吧,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继续听你讲。”
老人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我,他仍旧沉浸在回忆中,对那些在他花白的头上和衰老的身躯上慢慢爬行的夕阳残辉视而不见,对慢慢逼近的暮色感觉迟钝,他疑惑地眨了眨浑浊的眼睛,问我:“小伙子,你说什么?”
老人的儿子俯下身子,大声地说:“爹,裴作家说你讲了一天,已经很累了,明天再继续讲,好吗?”
老人听明白了,他转动脑袋看看四周,终于看到了攀扒在墙头上就要溜走的夕阳余辉,看到了在村庄上空流淌的灰褐色的炊烟,他咂了咂嘴,好像有点不太甘心的样子,但还是说:“好吧,那你明天早些来啊。”
老人终于什么都肯给我讲了,我很高兴,一个劲地谢着老人。
老人说:“小伙子,你不用谢我,我应该谢你啊。你如果能把它写下来印成书出来,也是为我做了一件好事。我以为这些事情再也没人听了,会跟着我一起到棺材里去,谁知能有这么个机会,我是很高兴,其实应该谢谢你。”
我忙顺着杆子往上爬,说:“李老,那你应该也讲讲你的故事嘛。”
老人摆了摆手:“我没什么事,我只答应给你讲讲陈傻子、赵二狗、王大猛他们的事。你还是走吧,我也顺便到外面转转。”
我以为老人是要送我,忙按着了老人,说不用送不用送。
老人的儿子忙给我解释说:“我爹天天都要出去绕着村庄散一会儿步,从前是跑步,现在只能走了,乡亲们都说是出操呢。”
老人说,你别听人家瞎扯。我鞋带松了,你帮我系好。
儿子说,你不就是走会儿路嘛,松就松了吧,还系什么啊。
老人把脸一沉,哼了一声,说,你爹一辈子啥时候趿过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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