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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弱双手分别按住横放身后的剑柄剑首,意态闲适,眺望远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东宝瓶洲北方,江源如帚,分散甚阔。
老仙师是墨家主脉押注大骊后,在东宝瓶洲的话事人。
他与许弱以及那个“老木匠”关系一直不错,只不过当年后者争墨家巨子落败,搬离中土神洲,最后选中了大骊宋氏。
当时与他们这一脉墨家一起的,还有阴阳家陆氏的旁支,双方一拍即合,开始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镇杀仙人境修士的仿制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还蛊惑大骊先帝违反儒家礼制,擅自修行跻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在保持灵智的同时,又可以秘密沦为牵线傀儡,而且一身境界会荡然无存,等于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时候当时还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也好,远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观湖书院也罢,便是察觉出端倪,也无迹可寻。这等仙家大手笔,确实只有底蕴深厚的阴阳家陆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关于此事,连那个姓栾的“老木匠”都被蒙蔽,即使朝夕相处,仍是毫无察觉,不得不说那位陆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缜密,当然还有大骊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国师崔瀺和齐静春的山崖书院,都是在这两脉之后,才选择的大骊宋氏。至于崔瀺和齐静春这两位文圣弟子,这对早已反目成仇却又当了邻居的师兄弟,在辅佐和治学之余,各自的真正所求,就不好说了。
最后那个阿良一来,彻底改变了大骊和整个东宝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剑之后,倾尽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仿白玉京运转不灵,数十年内再也无法动用剑阵杀敌于万里之外,大骊宋氏损失惨重,伤了元气。不过因祸得福,那位秘密莅临骊珠洞天的掌教陆沉,似乎便懒得与大骊计较了,从来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没有出手销毁大骊那座白玉京。陆沉这一手下留情,至今还是一件让许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陆沉因此出手,哪怕是迁怒大骊王朝,有些过激之举,中土文庙的副教主和陪祀圣人们,都不大会阻拦。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骊宋氏的半国之力。
此外,大骊一直通过某个秘密渠道的神仙钱来源,以及与人赊账,让栾巨子和墨家机关师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岳”渡船。
之后就是大骊铁骑加速南下。
可以说,只要大骊南下之势受阻不畅,在某地被阻滞不前,只需要再拖上个三五年,即使大骊铁骑战力受损不大,大骊宋氏自己就支撑不下去了。
所以说,朱荧王朝当时拼着玉石俱焚,也要拦下大骊铁骑,绝非意气用事,而那些周边藩属国的拼死抵御,用动辄数万十数万的兵力去消耗大骊铁骑,幕后自然同样有高人指点和运作,不然大势之下,明明双方战力悬殊,沙场上注定要输得惨烈,谁还愿意白白送死?
这位墨家老修士早年对崔瀺观感极差,总觉得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太虚了,与白帝城城主下出过《彩云谱》又如何?文圣昔年首徒又如何?十二境修为又如何?单枪匹马,既无背景,也无山头,何况在中土神洲,他崔瀺并不属于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这样的人被逐出文圣所在文脉,卷铺盖滚回家乡东宝瓶洲后,又能有多大的作为?
直到许弱说服墨家主脉如今的巨子,来到了东宝瓶洲这偏居一隅的蛮夷之地后,他们才开始一点一点认识到崔瀺的厉害。
去年在大骊铁骑被朱荧王朝阻挡在国门之外的险峻关头,大概是为了安抚人心,在大骊南下的汹涌大势当中一直不太露面的崔瀺,总算拉着一些老头子,坐下来开诚布公地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么大骊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后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来十年之内,大骊铁骑的每一个推进步骤,几乎具体到了每一年大骊三支铁骑分别与谁交手,在何地作战,双方战损如何,与之对应的大骊国库状况如何,等等,皆是细到不能再细的“小事”;然后再是观湖书院、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些东宝瓶洲的山巅势力,各自在不同阶段,态度会有什么细微变化,以及神诰宗祁真会在何时入局,终于愿意见一见大骊使节;之后崔瀺连大骊未来新版图上的死灰复燃,与大骊驻军的反复拉锯,导火索因何而起,又该如何收场,大骊在此期间的得失,都一一阐述,娓娓道来。
崔瀺在最后,让众人决定是半途而废抽身而退,还是加大押注,只管隔岸观火,看看大骊铁骑是否会按照他崔瀺给出的步骤拿下朱荧王朝。
事实证明,崔瀺是对的。
直到那一刻,这位老修士才不得不承认,崔瀺是真的很会下棋。
不过老修士也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不信邪,就跑去问崔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信天底下有什么料敌如神和未卜先知,毕竟一洲争胜,不是真的棋手在那捣鼓几颗棋子。
崔瀺就带着他去了一处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戒备森严的大骊存档处。
里面有将近五百人,其中半数是修士,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收取谍报、撷取信息,以及与一洲各地谍子死士的对接。
在这里,一座高山的腹部全部被掏空,分门别类,摆满了东宝瓶洲所有王朝和藩属国的兵马配置、山上势力分布、文武重臣的个人资料,都是些累积百年之久的档案。
这还不算最让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让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当时一袭儒衫的大骊国师,领着他参观那座名为“书山”的大骊禁地,一路上,来往之人脚步匆匆,无一例外,见到了一国国师,只是稍稍避让而已,然后就此别过,没有跪拜作揖,没有客套寒暄,即便国师有所询问,也是一问一答,双方言语简洁,然后就此分道而行。
作为墨家高人、机关术士中的翘楚,老修士当时的感觉,就是当自己置身于这座“书山”其中,就像身处一架震古烁今的庞大且复杂机关之中,处处充满了精准、契合的气息。
历史上浩浩荡荡的修士下山“扶龙”,稍有成就,便欢天喜地,比起这头绣虎的作为,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声名狼藉的文圣首徒在离开了群星荟萃的中土神洲之后,沉寂了足足百年,终于崛起。可笑的是,在那八座“山岳”渡船缓缓升空,大骊铁骑正式南下之际,几乎没有人在乎崔瀺在东宝瓶洲做了什么。
一路上,陈平安都在学习北俱芦洲雅言。
这一点北俱芦洲比东宝瓶洲和桐叶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国官话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远远不如其余两洲复杂,而且出门在外,都习惯以雅言交流,这就省去陈平安许多麻烦。在倒悬山那边,陈平安是吃过苦头的,东宝瓶洲雅言,对于别洲修士而言,说了听不懂,听得懂后更要满脸蔑视。
披麻宗渡船即将落下,陈平安整理好行李,来到一楼船栏这边。
那些拖拽渡船、凌空飞掠的力士大军,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纯粹的阴物,而是一种介于阴灵鬼物和符箓傀儡之间的存在。
脚下就是广袤的骸骨滩地界,也不是陈平安印象中那种鬼森森的气象,反而有几处绚烂光彩直冲云霞,萦绕不散,宛如祥瑞。
骸骨滩方圆千里,多是平原滩涂,少有寻常宗字头仙家的高山大峰、层峦叠嶂。
骸骨滩辖境唯有一条大河贯穿南北,不似寻常江河的蜿蜒,如一剑劈下,笔直一线,而且几乎没有支流漫延开来,估计也是暗藏玄机。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铺,货物极多,镇铺之宝是两件品秩极高的法宝,皆是上古仙人的残损遗剑,如果不是剑刃开卷颇多,并且伤及了根本,使得两把古剑丧失了修缮如初的可能,应该都是当之无愧的半仙兵。最为人称道之处,在于两把剑是山上所谓的“道侣”物,一把名为“雨落”,一把名为“灯鸣”,相传是北俱芦洲一双剑仙道侣的佩剑。
故而渡船不拆开售卖,两把法剑,开价一百枚谷雨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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