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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于玉阶之下,仰首,今晚好一轮满月。
“严大人,陛下召见。”内侍在旁唤他。
他知道,这般的月色,这样的夜晚,圣上,他必定也是睡不着的。
严明轻轻踏入内殿,听到圣上熟悉的声音:“来,严明,陪朕叙叙话。”圣上斜倚在锦榻上,面色焦黄,说了一句,又咳嗽半声,示意严明坐至面前,道:“说来你比朕年长,倒老当益壮,朕是一年不如一年啦。”严明心中一阵凄苦,强笑道:“陛下说笑了——”圣上挥手,将手中拿着小盅汤药缓缓喝下,道:“其实儿女均已成人,朕亦无所牵挂。严明,你可还记得,你当年第一次瞧见她,是怎样的情形——”
严明忽然就觉着,有一种液体乍地涌至眼底。他说:“臣怎生会不记得?臣那时陪陛下在沈府对面的茶楼守望着,那日阳光正好,沈府的朱漆大门轰地中开,臣就看见她了——其实隔得很远,臣虽有武艺在身,眼光锐利,也是很难看清娘娘玉容的,臣却看见陛下眸中光芒了,好似天地间精华都齐聚在陛下眼前——”听到这里,圣上的眸中也慢慢地增了光彩,笑道:“你这话不尽不实,我不信你没有看清她的容貌。”严明答道:“臣不敢。”
圣上笑意更盛,语带有戏谑,“不敢?”又皱眉,问旁边:“朕可有年老耳聋,谁在殿外喧哗?”
内侍这才敢回禀:“是升平公主请求陛见。”
圣上叹息,遂道:“让她进来罢。”
升平飞奔入殿,纵身扑入圣上怀中,大哭失声:“父皇,父皇,我被郭暧那小子打了,你要替我作主!”圣上轻声抚慰,升平方觉有外臣在侧,边拭泪边缓缓蹲至父亲足下,却是梨花带雨、楚楚堪怜地望着父亲。
从这个角度看升平,她的相貌极似她的母亲。然而珍珠何曾像她这样,纵身入怀,撒娇求救?她几乎永远是含忍着,那一滴泪,有时噙在眼角,有时噙在心中,她的痛,他要在许久以后,在这漫漫十七年中,一一回省体味,于是,她的痛就浸入他的骨髓。从骨髓里生出寒,生出冷,许是这样,他的咳嗽之疾久治不愈,越来越重。
他禁不住再次连声咳嗽,升平急得又是手捶背又是抚胸,声声唤着“父皇”。好容易平息下来,容色又黯淡几分。他缓缓抬手,抚过女儿鬓边一缕散发,说:“升平,父皇是庇佑不了你一辈子的。”
他说得这般无奈,含着悲辛,升平早把自己所受的委屈撇下,泪如雨下:“都是升平不好,些微小事也来打扰父皇,父皇,父皇,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含笑,“这样甚好,你的性子,总算有些象你母亲了。你的母亲,象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已是才名满长安,……”
“可是,母亲,她,她是为什么!”明知母亲是父皇的禁忌,升平仍忍不住忿忿开口,“她难道会不知晓父皇生病么?这十七年来,她从未回宫,我连她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从未尽母亲之责,我,我,”她一时哽咽,“我从不敢怪她,但她若还不快些回来,我一定会恨她,恨她!”
“住口!”他果真怒了,挥袖间,一片金玉坠地之声,严明忙上前扶携,叹道:“公主殿下,老臣本不该插言,公主你让圣上难过了——”
升平惊骇,然而倔强咬唇,说:“父皇,我没有错。我信她一定还在人间,她游历的大好河山,不是父皇辛辛苦苦,日夜操劳,才得以四海安然的么?她为甚就是不愿回来,再有多少的误会隔阂,难道抵得上父皇这十七年的等候苦痛?”
他乍然听到“还在人间”四字,心痛如绞,呼吸如被滞压,半晌,不能再出一语。
升平亦惊觉失言,她急促地站起身,长袖拖曳至地,看她的父亲——他曾纵马天下,睥睨群雄,收复河山,他曾豪饮千杯,倜傥风流,远殊世人。其实,他也只能望佳人兮天一方,他,多么寂寞。
终于,听到有内侍禀道:“汾阳郡王绑了驸马,跪伏于兴安门外请罪。”
“去吧,升平。”
他说:“无论如何,要勇于承担自己,你,长大了,父皇能给你的,都已交给了你。此后的荣辱悲欢,要全凭你自己作主。”
升平似懂非懂,曲身行礼,退下殿去。
她和他的一双儿女,他从来不敢宠溺。一手交付天下江山,一手托付与最可信重的忠臣,天子所虑的,惟有身后事。
他缓缓坐回榻上,对严明道:“我们,继续说——”
水归沧海意皆深
时光荏冉中,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沈珍珠腹部逐渐凸起,年关将近。这段时间肃宗的病情尚自稳定,李豫夫妇每回拜谒张皇后,张皇后都是亲热欢喜已极模样,嘘寒问暖,一派和睦气象。朝政上更是清肃平静,张皇后马不停蹄安插亲信于朝中,李豫不理朝政,只以为肃宗亲侍汤水为要务,同时,史朝义之叛军连失永宁、渑池、福昌、长水诸县,节节败退,眼见平叛真真切切指日可待。沈珍珠心知这正是暴风骤雨来临的前奏,有时细察李豫神情,不急不燥,成竹在胸般,稍稍放心。
她也是不急不燥的。她日日与李适相处,亲自教导他习字,陪他顽耍,看着他入睡,李适初时对她疏离,他极为依恋素瓷,若是病痛摔倒,必首先赖在素瓷怀中撒娇。然而沈珍珠不着急,她耐心细致,一点一滴的呵护着李适,时日一久,李适愈来愈依恋她……只是仍未唤过她一声“娘”。
慕容林致隔三岔五的入宫一回,将煎制好的药水交由沈珍珠服用,只是奇怪数月过去,薛鸿现兀自没有现身长安。
张涵若每日必来向沈珍珠问安,短短数月,她容颜失色甚多,然傲气不减,沈珍珠每欲与她倾谈,她总是匆匆作别,早失了当年的亲热。沈珍珠只能暗暗叹息。
十二月十九,再逢沈珍珠生辰。肃宗长期卧病,宫中禁鸣丝竹,李豫心存避讳,恐此时大加庆寿招忌对沈珍珠不利,兼之沈珍珠一力阻止,便将那些繁文缛节全免,只预备下小小一桌寿宴,待他晚间由大明宫回来后与沈珍珠共进。
到了巳时,素瓷依例带着李适来到宜春宫,她是记得今天的日子的,便要李适朝沈珍珠叩头,李适身子扭来扭去,就是不肯依。沈珍珠笑着制止道:“哪里有这样多的规矩。”见素瓷神色甚是疲惫,眼眶泛黑,明显睡眠不足,她与素瓷随便惯了的,劝道:“你还是回院歇息吧,从前你为救我受过重伤,现在这般长期操劳,可不是顽的。”
素瓷听着她的话,眼睫轻轻闪动着,默默点头,道:“奴婢手头正有一点事要办,只是小世子在这里——?”沈珍珠知道她不放心李适,笑道:“不妨事,不是有嬷嬷给我帮手么!”素瓷方揖礼退下。沈珍珠看着素瓷的背影,心头多有唏嘘,素瓷变化甚大,每日里心事重重,难得真正开怀一笑,她有时努力想令素瓷开怀,素瓷多是强颜欢笑。这东宫中,仿佛人人苦闷,鲜见真正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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