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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不尽欲言慈帏询爱子无穷之恨古渡忆佳人
李秋圃始而看到他儿子作了许多艳体诗,本来已是怒由心起。后来将诗看过一遍,觉得很有几分诗味,舍短取长,也有可以嘉许的地方。他现在听到小秋回家来了,心里念着,这倒要问个所以然,本来想在未吃饭之前,就要先问小秋几句话。及至走到堂屋里来,只见小秋带了两个小兄弟,垂手站立,只等父母来吃饭。他心里又念着,这小子总算知礼,看他那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手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可不是个英俊少年吗?心里有点喜欢了,只是对儿子们注视了两次,就想到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吧,何必在饭前说了,惹得孩子们害怕,又不敢吃饭,于是他忍住了气,悄悄地坐下来吃饭。
李太太虽然很觉奇怪,可是心里也就想着,但愿他暂时不发作,等他气平一点,那么,孩子受的责罚,也就要轻些。于是他十分的沉住了气,静静地吃饭。这餐饭,大家不说话,倒是筷子碗相碰的响声,清脆入耳。刚是饭要吃完,座船上来了个划子,垂手站立着道:“吴师爷请。”秋圃对公事是很认真的人,这就立刻放了碗,向女仆要了一把手巾擦着脸,将漱口水含在嘴里,一面咕嘟着,一面就向前走。
李太太眼看着秋圃出了屏风门,这才回过脸来,正色向小秋道:“你在学堂里怎样的不规规矩矩念书?”李太太突然地问出了这句话来,小秋倒有些莫名其妙,放下了筷子碗,向母亲望着。李太太道:“难道你不明白我说的话吗?你自己在学堂里干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总应该知道。”
李太太说了这句话,比较地是露一点痕迹,小秋两腮上立刻红透着,红到耳朵后面去。站到椅子外面去,没有敢作声。李太太也吃完了饭,站起来了,因道:“你作的那几首诗,你老子已经看到了,他很生气,本来你回家来了,他就要问你的所以然,因为我极力的阻拦着,说是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等没有人的时候再问。现在,你说。”
李太太说着,又回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小秋垂了头,低声答道:“我并没有干什么不好的事。”李太太道:“那么,你那几首诗为什么作的?”小秋顿了一顿,才道:“那是和一个姓屈的同学,闹着玩的。”李太太喝道:“胡说!你这些话能够骗我,还能骗你的老子吗?我是看你这样人长人大,停会挨了你父亲的板子,倒是怪难为情的,所以我就先要问出一个根底来,好替你遮盖一二。不想你在我面前就先要撒谎!回头你父亲来问你的话,你也是说和朋友闹着玩的吗?”
小秋不敢辩论了,只是呆呆地站着。李太太道:“你自己去想想吧,还是说出来的好呢,不说出来的好呢?我可没有许多工夫和你生闲气。”说着,她自己进房洗脸去了。
小秋又呆站了一会儿,觉得母亲一番话,倒完全是庇护自己的意思,似乎要体谅慈母这番心事,把话来告诉她。那么,真个父亲要来责罚自己的时候,也许母亲可以替自己解释的。只是这样的事,怎好向母亲开口去说呢?自己站在堂屋里踌躇了一会子,这就踱到书房里去。看那书桌上时,并没有什么稿件,拉拉抽屉,依然是锁着。心想,抽屉并没有打开,如何那诗稿会让父亲看到了呢?在身上掏出钥匙,将抽屉开了,这才相信诗稿是让父亲看到了,因为那是两张朱丝格子,自己折叠得好好的,放在上面,现在散开了,而且将一本书压着。扶住抽屉,呆想了一阵,父亲何以还是很当心地收下来了呢?是了,他必是怕这稿子会落到别人的眼睛里去。由这一件小事上看到,父亲是不愿张扬的,也许就为了在这不愿张扬上,可以免办我的罪。那么,绝对不能瞒着母亲,说了实话,也好让她庇护的时候,有理可说。这样想着,那是对了,于是洗过了手脸,牵牵衣襟踱向母亲屋子里来。
李太太正捧了水烟袋,在坐着抽烟,虽看到他进了门,也不怎样的理会,自去吸她的烟。在母亲未曾问话以前,小秋又不好意思先开口说什么,所以他也只好是默默地垂手站立着。李太太抽过了三四袋水烟,才抬起头来望着他,因道:“你进来做什么?别让我看了你更是生气。”
小秋道:“妈不是要问我的话吗?”李太太道:“我问过你,你只同我撒谎,我还问什么?”小秋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在书房里仔细想了一想,妈说得很是。但是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不过……”他说话的声音,低细极了,到了这个时候,就低细得让人什么话也听不出来。李太太冷笑一声道:“哼!你也知道难为情,有话说不出来呀。我问你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你师妹呢?”
小秋低了头答应一个是字。李太太哼了一声,将水烟袋放在桌上,扑去了身上的纸煤灰,问道:“她不是和你在一块读书的吗?”小秋道:“现在不读书了。”李太太道:“哦!现在不读书了,就为的这个,你作那臭诗。你不知道先生很看得起你吗?为什么你和师妹认识?”
小秋道:“在一处读书,同学都认识的。”李太太喝道:“你装什么马虎?畜生!你们同学,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会认识?可是你认识她,那显然和别个同学不同,她在学堂里读书读得好好的,为什么你去了,她就不读书了,显然你这东西轻薄。”
小秋等母亲骂过了,才道:“我本来不和她说话,她先捧了书来问我的字。后来熟了,我知道她的书也念得很好,也就不过是这样。”李太太又捧起水烟袋来,接连吸了几袋烟,因道:“我不相信,你就没有和她在别的地方说过话吗?”小秋道:“她们家里,也是家教很严的,春华除了上学,是不到别的地方去的。”
李太太道:“她叫春华吗?那倒好,一春一秋,你们就闹出这种笑话来,大概送了不少东西给她吧?我要在家里检查检查,看短了什么东西没有?”小秋连道:“没有没有,不过替她买了几部书。”李太太道:“什么书?”小秋很后悔说出送书来这件事,只是已经说出来了,如何可以否认,便道:“也不过是《千家诗》、《唐诗合解》几部书。”
李太太道:“你胡说!她父亲是教馆的,家里会少了《千家诗》这一类的书?你不说我也明白了,必然是送了人家什么《西厢记》、《红楼梦》这一类的书,人家知书识礼的黄花闺女,你拿这样的书给人家看,那不是糟蹋人家吗?”小秋站在一边,哪里还敢说什么,只有靠了墙壁发呆。李太太道:“这我就明白了,必是这女孩子看这种不正经的书,让她父亲知道了,所以把她关在家里,再也不要她念书了。但是这位姚先生也糊涂,怎么不追究这书是哪里来的呢?”
小秋道:“先生原不知道。”李太太道:“先生不知道,怎么不让她念书了呢?”小秋道:“大概那是师娘的意思。”李太太捧着水烟袋,呼噜呼噜,将一袋烟,吸过了很长的时间,这才问道:“她多大岁数?”小秋道:“比我小两岁。”李太太道:“自然是个乡间孩子的样子了。”小秋抢着道:“不,她……”李太太瞪了眼道:“你这个孽障,你做出这样对不住人的事,你还敢在我面前,这样不那样是呢,滚出去吧。”
小秋看看母亲是很有怒色,也许是自己说话,过于大意。看母亲的本意,大概还不坏,不要再得罪了她,免得父亲打起来了,没有人说情。于是倒退了两步,退到房门口去,方才转身走了。刚走到堂屋里,却听到母亲叫道:“转来!”
小秋虽不知道母亲还有什么话要问,可是不能不抽身转去。于是慢吞吞地,举脚向里面走了来。进房来时,看母亲的脸色,倒不是那样严厉,她依然是捧了水烟袋在手上,不过现在没有吸烟,只在烟袋托子下压住了一根长纸媒,却将另一只手,由纸媒下面,慢慢地抡到这一端来,好像她也是有难言之隐哩。
许久许久的时间,她才问了一句道:“那孩子有了人家没有?”说这话时,她一面在烟袋的烟盒子里,撮出了一小撮烟丝,按在烟袋嘴上。她一副慈祥的面孔,向烟袋上望了,并不看了儿子。小秋做梦想不到母亲会问出这一句话来,但是也不敢撒谎,便淡淡地道:“听到说,已经有了人家了。”
李太太道:“什么?有了人家了!有了人家的姑娘,你……”说时,这可就看到小秋的脸上来,因道:“哎!你这孽障,去吧,我没有什么话问你了。”小秋答应了是,自向屋子外走去。走到堂屋里,停了一停,却听到李太太在屋子里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不知这一声长叹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可是在她问春华有了人家没有这件事上面看起来,那是很有意思的。假使春华还没有人家,岂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是母亲愿意提议这一头亲事的了。
一个人沉沉地想着,就走到了书房里去。自己斜靠了书桌子坐定,手撑了头向窗子外望着,只管出神。他心里转着念头,这件事若是出在省城里,那也就有了办法。我那表姐,不是也订亲在乡下,自己决计不嫁,就退了婚的吗?倘若春华有这个决心,我想管家也不能到姚村子里来,硬把她抢了去。有道是天定胜人,人定亦可胜天。他心里想着,口里也就随了这个意思叫将出来,说了六个字:“人定亦可胜天。”
身后忽然有人喝道:“你这孽障,要成疯病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说话,什么人定亦可胜天?”小秋看时,正是母亲站在房门口向里面看着说。小秋涨红了脸,立刻站了起来。李太太板了脸道:“这样看来,你同我说的话,那是不完全的。你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不安分的事?我有点猜不透。原来的意思,我是想在你父亲面前,给你说情,现在我不能管你这闲账了。让你父亲,重重的打你一顿。”
小秋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李太太喝道:“我有所不知吗?果然的,我有所不知,我倒要问你,什么叫人定也可胜天,你能够把人家拐带了逃走吗?”小秋正还要说明自己的意思,李太太又接着道:“什么话你都不用说了,你就在家里住着,等候你父亲发作。你父亲没有说出话来以前,你不要到学堂里去。”小秋道:“但是我在先生面前,只请了半天的假。”
李太太道:“你果然是那样怕先生吗?你要是那样怕先生,也做不出什么坏事来了。说了不许走就不许走,至多也不过是搬书箱回家,那要什么紧!”小秋听到母亲说了这样决断的话,就不敢跟着再向下说。只是在屋子里呆定了。可是李太太也只说了这句话,不再有什么赘言,自己回屋子里去了。小秋他想着,母亲的颜色怎么又变得厉害起来了?那必是母亲怕我恼羞成怒,会作拐逃的事情,我要是那样做,不但对不起父母,而且更对不起先生。既是母亲有了这番疑心,那就不能走,免得一离开了,父母都不放心。父亲看到那几首诗,当然不满意,但是那几首诗上面,也并没有什么淫荡的句子,不见得父亲就会治我怎样重的罪。事情已经说破了,迟早必有个结局,索性就在家里等他这个结局吧。因之自己只是在书房里发闷,并不敢离开书房。
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秋圃由座船上回来,小秋的心里,就卜卜地乱跳一阵,料着父亲就要叫去问话的了,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子闲步,便又站在房门口,贴了墙,侧了耳朵听着。但是只听到父亲用很平和的声音,和母亲说着闲话,却没有听到有一句严重的声音,提到了自己的。这或者是母亲尚在卫护一边,立刻还不肯将话说了出来,要候着机会,才肯说呢。越是这样,倒叫自己心里越是难受,便躺在一张睡椅上,曲了身体,侧了脸,紧紧的闭了眼睛。
但是始终不曾睡着,也不见父亲来叫去问话。自己又一转念,那必是援了白天的例子,要吃过晚饭再说,那就再忍耐一些时吧。殊不料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的脸色虽是难堪,可是他并不曾说一个字。自己战战兢兢的,只吃了大半碗饭就遛到书房里来。自己心里,自是想着,父亲对于自己有罪不发作,却不知道要重办到什么程度去。拿了一本书,耐性在灯下展开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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