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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回到养心殿时,见皇上的暖阁窗内灯火通明,便知皇上还在等康有为的条陈,便紧走了两步进到暖阁里去,想将条陈快一些交到皇上手里,好让他能够安心。
可载潋才进暖阁,隔着两层东珠的帘子,便闻到暖阁内飘来饭菜的香气,载潋瞬间便感觉到饿了,她探头向内张望,隐隐约约看到皇上坐在圆桌旁的身影。
等到孙佑良将身后的暖阁大门关了,载潋听到大门合起时的“吱呀”声,才放心地将条陈从自己宽大的衣袖里取出来,疾步向皇上走去,她跪在载湉的身前,双手捧着张荫桓亲手交给自己的条陈,颔首道,“奴才给皇上请安,条陈奴才拿到了,呈皇上御览。”载湉先接过康有为的条陈,将它放在手边的茶案上,随后将载潋亲自扶起来,又示意她坐在自己对侧,道,“肯定饿了吧,朕还等你一块儿用膳呢,快吃吧。”
载潋受宠若惊地抬头望着皇上,见他已经动筷开始吃了,心底忽然划过一阵暖流。自从额娘走后,她已经许久没有过“家”的感觉了,是皇上又给了自己关怀。
载潋打量着桌上的菜,只有只样清淡的时蔬和白粥,菜品竟比王府里还远远不如。载潋望着皇上用得正香,显然已是饿了,不禁既感怀又怅然——宫外的百姓们都以为皇帝端坐在金銮殿高高的宝座之上,臣工山呼万岁、匍匐于前,举足便有石雕御路,身边有随侍簇拥在侧。可重重的宫门与红墙遮盖了天子的动静,阻隔了平民百姓们的视线,他们想象中养尊处优的皇帝,正为了国家的前途与百姓的生活日日废寝忘食,宵衣旰食,却仍然处处受阻,步步维艰。
载湉已用到了一半,见载潋久久不肯动筷,才抬起头来疑惑问道,“怎么了潋儿,不饿吗?怎么不吃呢。”载潋急忙拾起筷子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不,奴才饿了,奴才陪皇上一块儿吃。”
载湉也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笑着往载潋的碗中夹菜,道,“多吃点儿。”载潋擦了擦眼角边的泪,夹起碗中的菜陪皇上一块用膳,直到二人用过了,载潋才诺诺地对载湉道,“皇上,奴才有一事求您。”
载湉正准备打开康有为的条陈来看,听见载潋如此说,便又将条陈合上了,放在一旁问道,“怎么了?”载潋想起自己之前求皇上去看望瑾妃时,皇上勃然大怒的场景,不禁底气又消失了几分,她垂着头,感觉到皇上拉起了自己的一只手,随后她才强打起了精神道,“皇上,奴才恳求您得了空儿,去瞧瞧珍主子吧,她还误会奴才,奴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载湉看出载潋的极度为难,也不想再重蹈覆辙对她发脾气,便又拉起她的另一只手来,笑问道,“怎么了潋儿,珍哥儿她性子直爽,你也不要多想了才是。”
载潋知道皇上向来最疼爱珍妃,珍妃的性格也最讨皇上喜欢,之前珍妃失了孩子,皇上为此伤心愤怒到几乎失去了理智,载潋知道那是因为皇上心里是爱珍妃的,他才会那样。载潋叹了声气,摇了摇头苦笑道,“皇上忙于新政,也不要冷落了后宫,奴才还盼望着皇上早得皇嗣呢。”
载湉听罢后心中绞痛,他抬头望着载潋,知道自己永远都是亏欠她的了。载湉将载潋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她道,“潋儿,若是可以,我真希望…”载潋急忙捂住了皇上的嘴,她努力笑道,“皇上,奴才说真的呢,奴才心里是喜欢珍哥儿的,奴才想抱您和珍哥儿的孩子呢。”
载湉再不理会载潋的话,只是将她抱得紧紧的,生怕她离开自己一般,载潋轻抚着皇上的背,轻笑道,“皇上您去看看珍主儿吧,她是真心实意待您的人,更何况皇嗣并非小事,事关朝廷社稷龙脉,皇上…”载潋再也说不下去了,载湉也不再说话,他用力将载潋拉到卧榻上,翻身用力吻上她的嘴唇,载潋能感到皇上的泪水流在自己脸上,皇上的泪水让她更加难过,她合起双眼来,泪水便顺着鬓角流下来。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可包裹着他们的却是无尽的伤感。
夜深后载潋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偏殿,皇上答应今晚去景仁宫看看珍妃,载潋笑着送了皇上走,可回到自己清冷的住处后,留给她的却是彻夜无眠。
四月二十三日,皇上发布谕旨,决意推行变法。以皇帝名义“诏定国是”,谕旨内容言:“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定,筹之至熟,甫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
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院司员、大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其入学肄业,以期人材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循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
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此谕旨由翁同龢拟稿,可载潋却又再一次听到了皇上与翁同龢的争执,因为皇上决心开办学堂专讲西学,而翁同龢却以为西学不可不讲,但圣贤学说也不可忘,便在谕旨内将皇上拟定的“专讲西学”改为了“博采众学”。皇上对翁同龢此处的改动极为不满,可谕旨已下,怎可朝令夕改。
几日前载潋还听到风声,说朝上有言官弹劾张荫桓,皇上不好直接出面为张荫桓开脱,便希望翁同龢能靠深重的资历为张荫桓说上几句话,可翁同龢却婉言拒绝,并不愿意为张荫桓说话。
载潋知道,自四月二十三日谕旨一下,皇上就要正式开始推行新政与变法,他不能失去自己左膀右臂,更不能失去翁同龢。可面对皇上与翁同龢屡次的分歧争执,她除了担忧以外,便只有无能为力。
当日皇上决定带珍妃与载潋一同前往颐和园陪太后小住,毕竟如今变法的政令已经被推到明面上,他也已经决定于二十八日亲自传见康有为,至此地步,想要瞒住太后也绝无可能了。
载湉此刻已经对新政充满了憧憬,他热血沸腾地期待着新政落成的画面,期待着能够振兴垂暮的国家,为甲午后日渐衰颓的国运注入新的活力。
当预备面圣的消息传到南海会馆,传到康有为与维新党人的耳中,康有为早已是痛哭流涕、心花怒放,他为变法而奔走十余年,不要说亲身面圣,就连呈递给皇帝的上书,也只有一次真正被呈到皇帝面前。
康有为聚集起自己的学生们,神情激昂道,“为师终于要见到圣上了,我们的维新大业,也终于要实现了!”康有为最得意的门生梁启超甚至比自己的老师更加激动,他擦了擦眼角的热泪,道,“老师,您十余年来心血付出,终于没有白费!”
康有为长息点头道,“是啊…这十余年来,我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皇上,终于要传见我了。”
岳卓义坐在人群中呼喊道,“老师,学生听说是一个叫徐致靖的人推举了您和卓如兄,还有位名叫谭嗣同的年轻人,此次也受皇上征召入京了!我听闻此人一直热衷于维新事业,将来若能网罗结识,必要助益于老师与朝廷!”
梁启超听罢后忽望着卓义长笑道,“卓义兄果然明智筹划,此人早前与我已结识了,他仰慕老师,一直想要拜访呢!此次入京,不失为良机。”
康有为用力点头,他在心中描绘的蓝图已逐渐实现,虽然他尚未走入颐和园,尚未见到皇帝,可他已经能看到自己站在皇帝左右辅佐朝政的场景。
康有为受传召前一日已住入颐和园,预备第二日的召见。他住在颐和园昆明湖南岸的官房内,等待掌灯时分,他独自一人在湖畔闲逛,他望着对岸的万寿山与佛香阁在辉煌的灯火下巍然耸立,岸边挂着连接成片的红灯笼,白鸟脆名从山间传出,岸边有掌灯女眷的身影,玉澜堂就坐落在远处的湖畔,康有为望着远处的门楣,已激动得无法入睡。
次日康有为换装完备,便于玉澜堂外的官房略坐,等待皇帝的召见。此刻载潋正在玉澜堂内为皇上研磨,听见外头王商来回话道,“万岁爷,荣禄大人到了。”荣禄是满洲镶白旗人,是太后的心腹大臣,当今朝上的一品大员,载潋知道皇上传见荣禄,自己自然不能在一旁随侍,便放下了手里的墨块,从偏殿外的回廊一路向外走。
载潋向外走时正瞧见荣禄趾高气扬地走在玉澜堂的院落正中,荣禄并未看见自己,她便也不逗留,一路便向外走。走到玉澜堂门外的官房处时,见孙佑良往官房内奉茶,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早已耳闻过无数次的“康有为”,活生生的康有为,再也不是口说耳闻中的康有为,就正坐在里面。
载潋示意了孙佑良不要说话,自己便站在官房门外偷偷瞥看康有为,只见此人同是一双眼睛一张嘴,不知何处竟有这样大的能耐,能让满朝的文武百官、上至太后与皇上,在一时内将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载潋本不想打扰康有为,却未想到他在饮茶时已瞥见外头有人,便机警地站起身来问道,“是什么人?”载潋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半步,想到不进去答话已是不行,便定了定心神走进去,抬头彻头彻尾地打量了康有为一番,随后略颔首笑道,“给康大人见礼了,我是醇贤亲王的女儿,醇王爷的妹妹。”
康有为略“哦”了一声,会意颇深地望了载潋一眼,他想起自己曾听学生岳卓义提起过,醇贤亲王的女儿,便是推举了岳卓义进京师同文馆的人。康有为见她衣着绮丽,翠绕珠围,便想原来此等人便是那些卓义口中不必劳动、日日养尊处优的满洲亲贵女眷们,康有为同样对他们深恶痛绝,且绝不会有朝一日能与他们为伍,可康有为知道醇亲王的妹妹同是皇帝的妹妹,皇帝显然十分喜爱她,才将她留在自己的玉澜堂里,便极为礼貌地回了礼道,“原是醇王爷的妹妹,见过格格了。”
载潋忙福身回礼,示意他起,生怕他给自己见礼,会委屈到了这位皇上心头的宝。
载潋与康有为尚没有说半句话,载潋便已听到荣禄从皇上的玉澜堂内出来了,载潋没想到皇上只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让他跪安出来了,想必也是皇上希望能尽快传见康有为的缘故。
此时荣禄直冲官房而来,载潋也只好在原地等候他来,待他进了官房,荣禄也不禁吃惊,没想到载潋竟会在这里,便刻意笑道,“竟未料想三格格也在此处,替太后先问几句话吗?”
载潋并不答他的话,只是规矩向荣禄见礼道,“给荣中堂见礼了,中堂大人辛苦。”荣禄只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载潋,而是望着康有为恶狠狠道,“有人狂妄乱政,我担心皇上受其巧言令色鼓惑,日日奔走,的确辛苦。”
荣禄径直向康有为走去,开口继续反问挖苦道,“以你槃槃人才,一定能拿得出补救时局的办法吧?”康有为只是轻笑,稍稍眯起眼来望着荣禄笑道,“以如今的时局,是非变法不可了。”
荣禄仰天笑道,“我自然知道要变法,可这一二百年的成法,一日之间就能变得了吗?”康有为根本不畏惧,定定直视着荣禄的双眼道,“杀几个一二品的大臣,这法,就变了。”
载潋闻言倒抽一口凉气,脚下略有不稳,她察觉到荣禄也为此话而震动了。载潋伸出手去扶住了身边的门,她感到昆明湖上吹来的风越发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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