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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掀开门帘,进了自己房间。他套上耳机,听小录音机里放的音乐。母亲的吼叫像蚊子嗡嗡直叫,像一只最大的苍蝇。他把音量调到最大。
那个晚上,小小头一次梦见了父亲,父亲低沉的声音似乎在说,他喜欢这长江。他坐在石头上生豆芽时就想从这儿乘船漂流到入海处。躺在海水里,随波浪带走,不回头,随波浪到哪儿就到哪儿。
小小醒了,认为父亲的话不能当真,父亲在说反话,他的声音太高兴,让人有理由想到父亲不可能饶了他和母亲。小小听见母亲翻身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如果再梦见到父亲,他一定要问问。小小想有很多问题,很多。但他心里却变得很平静,一会儿就睡着了。
4
当小小走到呼龟石大街的一大坡石梯时,一连三天他都感到自己被人注视。他从那儿走下沙滩,那儿有几株特大的苦楝子树,夹着一棵黄桷树。黄桷树缠绕着弯弯曲曲的葡萄树,葡萄树结的果非常小,而且异常酸,小小的母亲怀他时常摘葡萄吃。小小小时常到这地方用弹弓打苦楝子。小小不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他回家后就没人在乎他。所以他也不太关心周围的人。小小没有回头去看,他继续下石梯,来到停靠着两艘拖轮一艘驳船的趸船前的沙石子混杂的江边。
江水轻轻翻卷着波纹。水混浊,已涨高不少。但远处还是有人在洗衣服,石板上堆着揉成一团的床单、衣裤。小小突然发现泛黄的江水多了一个身影。大概是正午时分,或许由于太阳光造成趸船投影在江面上。总之,小小发现自己站在江水边,自己那模糊的身影被另一个身影搅乱了,他失去了孤独的享受。他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回头看,是个三十七八岁左右的女人。
你太像你爸爸了。小小,越来越像!我听说你回来了。这女人吐字清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门牙有点突出,嘴唇微微向上翻,因而嘴唇看起来较厚。
那女人见小小没什么反应,说,小小你认不出我了?我叫乃秀。
小小说,我知道你是谁。他的确认出了这女人是谁。乃秀听小小这么说,一丝失望掠过她的眼睛。
乃秀的说话声像柔软的小虫子,爬在小小的皮肤上,痒痒的,他觉察到痒中还有火烧火燎的痛。
小小告诉母亲,他把骨灰盒从小手提箱里取出,走到栏杆边,骨灰盒像长翅膀似的飞了一段,飘飘落入水中,浮了几下,便沉下去没影了,江面只冒了几点气泡。
他会喜欢那里的。母亲盯着碗里的药水,眉毛跳了跳,却一口未喝。她说她是最了解小小父亲的人。
“失火啦!失火啦!”有人在惊慌地叫。
小小跑出房间,见呼龟石下街靠近缆车桥洞那儿有火苗夹着浓烟冒。他迅速跑回家,对母亲说,下街起火。他提起一桶水就往外跑。
围观的人比救火的人多,那间平房实际是一个自己搭的碎砖碎瓦的偏房,靠近一个院子旁边。有人从江边拖轮上提起两根水龙头,往火上浇。火越烧越旺。“没准鬼老头浇了汽油。”一个缺牙的老太婆,胖胖的脸,在那儿指指点点。
小小将水浇在火上。火没有小。有经验的人说,切断院子与这个偏房的连接处就可断火。跺瓦、泼水、喷灭火器、水龙头一起扑向两个房子连接处,狠狠捣弄一番,火源果然切断。消防队仍没影踪,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间破烂的偏房烧了二十分钟,成了一片焦土,冒着热腾腾的烟。
烧完了,消防队才赶来。人群闪开一条道。消防队在灰中翻搅了一阵,从里面抬出一具已成腊肉状的尸体,“死得好,死得好。”鬼老头的邻居在骂,三三两两议论,说鬼老头会使法,他不顺眼,见你家来了客人,割了一斤猪肉,便让你炉子有明火,但煮不熟饭,两个钟头,米还是米,冷冰冰的。“没想到作法作到自己头上。”“活够了罢!”有小孩拾起一个酒瓶,黑乎乎的,却真的残留着汽油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远远近近的人都跑来了,看稀奇,看热闹。
小小提着桶从人堆里钻了出来。鬼老头他小时见过,鬼老头其实并不像那些人说的那么坏,他看到的是拾破烂戴一顶掉边草帽慈祥的孤老头,常被人欺负的情景。连几岁的小孩见到他也吐唾沫,乱骂,扔石子。“小小,你怎么不上我那儿去?”乃秀站在梯子口上,她背后是悬崖,那儿生有许多猫儿草、满天星之类的野草,一根电线杆立在悬崖边上。
小小站在倾斜的坡上,仰头对乃秀说,他会去的。可能是这天心情糟透的缘故,也可能是乃秀站的位置,在她的背后那些崖石、灌木野草,乃秀显得单薄、弱小,脸上是一副让他感到心里刺痛的凄楚。小小说,隔几天,我就去看你。
我知道他跟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母亲坐在尿罐上,那儿只挂了一块花布,遮住母亲坐在尿罐上解大便的脸,整个人。小小在调自己电子表的时间,他用一支圆珠笔按住表左旁小眼,另一只手不停在按动右旁的调阀。
隔着花布,母亲的声音不断钻进他的耳朵。她说,每有艳遇,他便像报捷一样告诉她,她没有反应。于是父亲便没劲讲了。
唰唰两声。母亲在撕草纸的声音。“小小。”小小停下调表时间日期。他将母亲软软的身体抱起来,放在床上。然后又掀开花布,盖上臭熏熏的尿罐。他在盆子里用肥皂洗手。母亲在叫,我也要洗手。小小将洗过的水倒了,重新从水缸里盛了小盆水,拿起肥皂盒,走到母亲跟前,将床边凳子上的杯碗之类的东西拿掉,放上盆子、肥皂盒。
母亲将手伸进盆里,说,有一次他把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领回家,那个女人只有二十来岁,比他小一半。我带她去了医院做手术。他跑到我面前,跪在地上,让我原谅他。他在演戏,我根本不相信那女人的孩子是他搞上的。
小小把母亲洗脸的毛巾递给她。母亲说,拿那条专擦手的。手脸分不清吗?
“将就点。”小小没好气地对母亲说,他像一个奴隶一样被母亲使来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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