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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盈垂首敛眸,等待堂上三人的再次开口。
“盈儿丫头。”老太太压着三分悠悠的薄嗔开口唤道,“你自归来,无有一日不懒靡任性,我知你身体有疾,便也只当双眼留了一目,不大管束于你,院子里前些时候,闹得鸡飞狗跳便罢了,只当是咱们十年未见,你我三辈之人的小小磋磨,过去便算,可你却不该在前院的事上,托大不报,私自立威。今日叫你过来,便是来为你提个醒。”老太太眉间凝雪,将拇指尖端暗棕色的佛珠轻绕三圈团入怀中,“跪下!”
锦盈心尖凸起,只觉眼前花火齐飞——她的一举一动果然未能瞒得过老太太的眼睛。
正好端起一杯热茶送到口边的唐玠,鬓角青筋暴起,脸上神情却大是呆滞,他左手轻抖,自盏中溅出两滴晶莹的茶珠,在略显苍白的骨节上颤了两下,一派熠熠生辉,他忍着烫,皱眉将茶盏放下,装作不经意间揩去了那两珠晶润。
老太太本就瘦脸尖颌,骨面稍窄,望之如同一樽千年的神邸雕塑,周身斑驳漆落,偏震慑不减半分,又似一位喜欢自虐,但更善于虐人的老学究,眉宇间自带厉色,加之这声呼出,是突然发难,就连小林氏不免青黛微拢,牵起了眼尾。
只见堂内几人皆是潋滟惊色,此刻正掩面滚泪的婉凝,眸瞳跳动,在微若明光的深底处,蕴出讶然一片。
唐玠忖了片刻,终究艰难地转头道:“母亲,小五又何错之有?”错的明明是教养亲儿不利的唐大夫人——他的正妻。
老太太摆坐上首,如一具风干的化石,过耳不闻。隔得太远,锦盈瞧不真切,只觉那双浑浊的老目,泅出了雨后青斑似的漉漉凉意。
她指端的硬甲本为堡垒,此刻却被深深嵌入了两寸柔软的指腹,就在那处几乎汩汩滋出鲜血前,她胸膛内的心房猛然下沉,继而长出口气,蹑住手脚,上前倚在长姐身侧跪了下来。
她静静听着唐老太太等同刻薄的数落——“你大错有三!犹不自知,若是今日,祖母不能一语中的,让你明白身处何地,该持身何正,只怕于你而言,你阿爹的疼爱未必是件好事。”老太太虽引着‘你’字,但话却是在耳提面命唐玠——隐隐提示他的偏心有些太过了!
唐玠闻言,清隽双颊微动,牙床有些生疼,他侧首觑着老太太的脸色,又转头瞧瞧地上心爱的女儿,敛眸折眉于鬓尾,悠悠叹了口气。
“你错在哪里了?”老太太语气泠然,坚如玉石。
锦盈笑笑,只觉眸中都要笑出了眼泪,“孙女不知,请老太太示下!”
正在这时,茗玥上身着烟青色柳羽交襟袄子,下着月白风清纹络的百褶长裙,脚踩着大地满面洒金线燕尾团簇的绣花鞋自内门掀帘而入。她的目光只在上首停了一息,便潋散在了正中跪地的二人身上。
锦盈转身过去,从她的角度只看到了茗玥纤细无比的腰肢,但随即眨眼间,众人眼中光泽略暗,再引目望去,她早已倚着锦盈身侧堪堪跪了下来,但眉宇轩色不滞,锁骨处一字铺开,脊背挺直如松。
锦盈心生好感,又联想到平日两位庶女的待遇,不自觉勾唇俏笑,轻轻看了她一眼,继而转头继续正色道:“孙女在等老太太示下!”
唐老太太这才收神,喉间轻哼,似有讥诮之意:“你不该未经家中长辈颔首,私出内正院,出了二门不算,竟私自到了临街的外院角门处,那里是家丁所居之地,轻视自身闺誉和安危,此为第一错,第二,不该不经盘问查证,私自放走了那一双姐弟,只因个中牵扯不断,且双方说辞难证真伪,你作为时哥儿五姐,自该在第一时间先选择相信同胞亲弟,难道竟然不知手足间当遥相助望,簪缨世族阖府之间更是须荣耀荼靡连根同须之理?”老太太语气缱绻遇冷,口气愈发严厉——“最后者,乃为大错,便是不该在姐姐妹妹的事上含糊带过,要知道,她们的名声和脸面便是你的名声和脸面,你不加珍视,反倒以此敛摒人心,图谋生父的疼爱?此种行径更是大错特错。”
锦盈抬头目视,眸中的光泽却不是对准堂上任何一人,只沉得似海,唇部勾翘,仿佛是在进行着无声的抗议——图谋人心,她图了,确实得认,但旁的指摘,犹如旱空砸下的雷劫,滚得越远越好!
她淡粉色的唇角轻牵起一个弧度,昳丽归俏的唇肌借势组成了白白的一弯,如同倒挂入水的月牙——“这里许多事,原姨母知,祖母知,想必我阿爹尚不知道呢,这会定是听得云里雾绕,不若我帮祖母换种说辞,好让我阿爹更加清楚些,如何?”
她挺挺身子,“祖母责我不顾闺誉,便是在教导我即使是在自己的家中,听到了女子的呼救,也当塞闭耳目,不闻不问,最好是等真出了事,说不定还能为家中尊长倚重的管事做主,以权势造就一门好姻缘!噢,对了,阿爹还不知道吧,那上下其手险些毁了淑姨娘甥女郎闺誉的男管事,正是我院内王妈妈的儿子,妥妥的尊长心腹,我才刚从陋室冷城归来,便得了这样的好帮手,真是让做女儿的心中万分感谢!”
小林氏颊畔瞬间血色全无,牙齿磕在唇瓣上似乎透出了血光,她显然没料到锦盈当着几位尊长的面,竟然直白地说出了‘上下其手’这般的字眼,不自觉收拢指尖——“王氏、高二这两个蠢物”,腹中咒骂,眼尾略带紫色的眸中几乎淬出了火。
唐玠整张脸更是如同划破夜暝的滚雷,苍白且惊怒!他抬眸朝着小林氏的方位扫了一眼,但忌着下排跪着的一排晚辈女郎,终究是没说什么。
锦盈直觉今日老太太原本的打算,只是为求借着淑姨娘母家之事对她姐妹三人敲打一番,好为小林氏立好威势,她只要俯首听命,便能顺利过关,但——凭什么?踩着婉凝这个受害者汩汩冒血的伤口,扼着她这个自认站在道德底线之内的折衷人的咽喉,为小林氏做脸面?哼!至于茗玥,她转头去瞧,只见她昳丽的唇侧轻轻勾翘,一抹诮笑隐隐显现在了颊畔处!
既然没人愿意做这踏脚石,那便让别人自己折纤腰上马背吧。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猜这第二错,祖母说我不懂枝本同根同须的道理,定是想说我,不该目无远见,放走那二人,错失了拿捏长姐嫁入清河高门的把柄,白白为唐府引来了无穷的祸患,对吗?”
“是,那日我从那姐弟二人口中已经知道,是长姐几次三番,与刚相认不久的一双姨家表姐弟联手,将淑仪阁的贵重物品拿出去当卖置换金银,尤其尚有女儿家头面珠翠等近身之物在内,便说一句家贼是也,远不为过,长辈所赠易价而出,简直等同忤逆,对吗?可祖母和父亲可想过这是为何?”屋内极静,女孩铿锵之音掷地有声。突然‘哇’的一声,婉凝再次哭出了声。
锦盈侧头,略不可查地轻摇了摇头,这阿姐实在是软弱至极,“第三,我不但隐瞒不报,还蓄意放走了那倒手运送之人,便是趁机笼络长姐,弗了姨母的脸面,以后在阿爹面前也更能得了姊妹团结的好印象,这便算谋了阿爹的疼爱,对吗?”
唐老太太侧目一乜,暗灰色的眸中淬出带毒的冷意,手中佛珠重重扣在八仙红漆见方的高脚桌上,她显然没料的到,眼前荏弱的稚女竟对尊长毫无敬重和畏惧之意,且字字铿锵将她原本占着圣贤之理的几句话拆读成这般。
婉凝泣露微顿,这府中能当面顶撞老太太的,她五妹还是第一人,不由得有些看痴了。
茗玥的身脊更直了些,对上锦盈炯炯目光,抿着嘴唇轻笑,很是满意这个阿妹的性情。
老太太刚欲开口,唐玠抢先一步:“小五,你说清楚些,如何拿捏你长姐嫁入清河府,什么意思?”
老太太语气不悦道:“玠儿,后宅的琐事,你原也不甚清楚,盈儿丫头不过才刚回来又能知道几分,凝儿的婚事你媳妇早就请示过我了,相看的是你大舅哥家的茂哥儿,郡主府嫡出二公子,这么好的亲事何须再多磋磨,我原也想着等你回来便两家人私下通个气,好让清河府派人过来,交换了两人定亲的信物。盈姐儿也是病未痊愈,什么没羞没臊的事情都敢往外倒出。”她转头怒气更甚刚才,“什么拿捏亲事,简直胡言乱语!”
唐玠不觉女儿行为不妥,只抬眸解释道:“盈儿,这婚事的确不错,你年纪尚轻,这种事情等日后素心..等你姨母仔细为你疏导后你便明白了。”
锦盈皱眉,不回应唐玠的话,只盯着正位上的老太太,“祖母,您是当真不知?清河府我的亲母舅,乃是靠着外祖母是先朝柏郡王嫡出长女这一层的脸面,这才勉强封了世袭郡公,当然长姐以庶女之身嫁回清河府,本是我阿姐高攀了,可这表姐弟是从何处来京,祖母可知?”
不待老太太开口,她接着道:“是陇西郡。”
小林氏明显神情更紧张了些,敛眸垂首,手中的锦帕几乎拧成了炸毛的硕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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