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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自朝至暮(第2页)

沟里有些地方是湿的,乱草盖着,成批的蚊子藏在里面。手杖敲着乱草,蚊子就哄哄地向四处乱飞。有些地方,由沟沿上垂下来些野藤,不住在脸上、衣服上挂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人生,什么样子没有走过的路,我都走过了。”这句独白,竟是惹起了反应,有人在沟上面用川语问道:“哪一个?”便答道:“无非是躲警报的人。”那人道:“这里安逸得很,不用逃了。”又有个妇人道:“是李先生喀,不生关系。”李南泉心想,这两句话连在一处,作何解释?找着一个沟的缺口,于是爬了上来。原来在这沟里摸索着,已摸到那瓦屋的后面,有深深的一丛凤尾竹林子。在说话的男女一对,男的是村口上刘局长公馆里的刘厨子,女的是村子里王家的女佣人陈嫂。陈嫂是个小胖个儿,满脸的疙瘩麻子。她就在自己家里帮工过几天,太太因她长相之过于不入眼,不曾雇她。她这是靠了一块石头,坐在竹阴下草地上。手里倒拿了一柄白纸折扇,爱招不招的。身边放着两个旅行袋,刘厨子抄着腰,站在沟沿上。他已不是平常作工的样子,下穿蓝布短裤衩,上穿夏威夷的白夏布衬衫。竹子梢上挂了件蓝布褂子,那是躲空袭的衣服,这和那陈嫂有点赛美的意味,她也穿着蓝底子红花点的夏布长衫呢。陈嫂看到人来了,将白纸扇张了,放在胸前,将厚嘴唇咬了扇子的边沿,脸上倒有三分笑意,七分红晕。

李南泉老早就挑选了这样一个好地方躲警报。没想到这幽僻的地方,还有比自己先到的,自己知趣一点,还是闪开为妙。于是手扶了竹子,站着出了一会神。那刘厨子笑道:“李先生,要不要吃点饼干?”说着,解开了旅行袋拿出三个纸包来,有饼干、糖果、鸡蛋糕之类,同时,在袋里面滚出了好几枚水果。他想,他们好阔,不是躲警报,是到竹林子里进野餐来了。便向刘厨子摇摇头道:“不必客气,躲警报的生活,越简单越好。”交待完了这句话,走出竹林子,向四周看看,打算寻觅第二个避难所。就在这时,轰炸机群的响声,遥遥地又是远处发出,刘厨子骂道:“龟儿子,又来了。今天这个样子,上半天硬是幺不倒台。”陈嫂道:“吃不到晌午喀。”刘厨子是蹲在地上解旅行袋的,离着陈嫂坐着的草地,约莫有四五尺远,他拿起个大桃子,向她怀里一扔,正打在她的乳峰上,口里笑道:“来一个。”陈嫂红起大麻脸,哎哟了一声,骂道:“龟儿子,你整得老子好痛。”李南泉一看,这太不像话,头也不回,自己就扬长而去。竹林外面,是一片山坡,山坡上辟了庄稼地,稀稀落落地长着些玉蜀黍和高粱,他为了隐蔽着身体走,就在高粱秆子下钻着。那长叶子上有很多的粉屑,沾满身。有两片叶子,接连地在手臂上划着,留下两条痕。但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继续向前钻。

他把这片庄稼地也钻完了,面前是一列矮山。山上树木不多,山脚下长有不少大小石头,像摆八阵图似的,随处围绕着,成了些石坑。他由家里跑出来以后,始终是跑动的,没有喘一口气。且走向这石头窝里找一安身地点。寻觅的时候,用手摸摸石头,全是烫手的。于是顺了这小小的八阵图向前走。在石阵前面,有株桐子树,长得团圆无缺,像把绿伞。这绿伞高不到一丈,绿荫下,正好覆盖着两方大石头,夹成了一个石槽。这实在是个理想的野游、避空袭所在。听听天空上的机群声,始终在几十里路外哄哄不断。也应当找个好掩蔽地方,免得飞机群到了头上,自己又是手慌脚乱。于是不加考虑,就绕过前面这块大石,想由缺口处踏进去。还不曾走近,就看到有对男女,面对面的,各靠了一方大石,坐在地上。这两个人都认得,男子是公园里的花儿匠,女的也是疏散区里人家的老妈子。他们看到人来,虽是抬着眼皮将人注视了一下,可是他们全毫不在乎地将脸掉了过去。那花儿匠道:“现在不知道有几点钟了。一拉空袭,啥子事都不好做。”那女仆道:“怕只有十来点钟。”李南泉听他们,是突引起的话锋,分明不是继续前言。这一石坑,虽然足以容纳三四个人,但自己决不能和他们为伍,只好缩着脚转了开去。去之不远,听到石坑里面有隐隐的笑声发出。他心里想着,难道我还有可笑之处吗?

但站脚听了,那笑声好像又不是讥讽别人,或者与自己无关,这就继续走去。在这大谷的西头,是一排森林茂密的山岗子。山岗子下,石板平铺的人行路,倒是通行市集的交通线。因空袭的情况下,行人向来是稀少的,这时,却看到前后有五个人,顺了这条路走。只看到那些人带着旅行袋和小木凳子,就知道他们是去躲警报的。其间有个女孩子,是犯着双跛腿的病,她左右两腋,夹着两根木棍,弯了腰,也在路上走。这可怜的孩子,不会有力气出来玩,当然也是躲空袭的了。看这样子,大路前途似乎有最好的躲警报所在,倒不可不去领略一番。好在那远处的轰炸机声,现在又停止了,似乎这批敌机和下批敌机,还有个相当的间隔。于是不管好歹,径直插上那段大道。顺着这路走,不到半里路,就是个峡口,两山拥挤着,留着三四丈的平地,让人行道穿过去。出了这峡,地方更为开朗,又是一片平谷。见前面走的人,连那个跛腿的孩子在内,全丢下大路,向三间草屋旁的庄稼地走去。这里有什么可避空袭的?倒奇怪了,自也跟着他们走去。到了终点,看见一座小土堆,上面长了些野藤和几株小树。土堆下面,却是三四尺厚的青石壳子,在那石壳子上有着条条儿的横缝,可以知道太古时代水成岩的迹象。四川的地质,都是这样,下面是整块的石头山,上面却有几尺厚的土,土上长着草木。

他想着,在这地方,还能建筑什么防空洞吗?正自诧异着,看见那些先来的人,拂开了野藤,各各地向里面钻了进去。他随着他们之后,踏上土堆,扯着野藤向里一看,这就甚叹重庆地形之奇了。原来土堆像牛圈似的,围着一个直径两丈多的大石坑,由上到下,也将到两丈多深,就在自己面前,有个土坡下去,这个坑的底子,完全是石头,在坑底和牛圈相接之处,东西南三面,凹进去一道四五尺深的石缝。缝的上面,就是那牛圈;牛圈的青石板,就有四五尺厚,再加上石板上的土,有丈多厚的掩蔽部了。这石壳是整个的,又是青石的,那决不下于钢筋水泥,而况土长得有植物,也天然生就了伪装。这石缝口子不过两尺高,人须弯腰爬了进去。而石缝里面反是有三尺上下,人可直了腰坐着,站在牛圈,看见有几个人坐在缝口。也有些男子,在缝外坑里散步。正打量着,有几个人同声笑喊道:“欢迎欢迎。”看时,一位陆教授,两位第一号委员赵先生,王先生。陆教授是同乡。他看到了,首先抬起手来招呼道:“快下来,还有位子,又有一点响声了。”李南泉道:“我倒没有想到,这里有这样好的防空洞,各位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赵委员笑道:“我们发现久矣。虽无丝竹管弦之盛,而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这位委员穿了件旧的灰绸长衫,手里拿把白纸折扇,慢慢儿地摇摆着,倒也态度自然之至。

李南泉笑道:“咏或有之,觞则未必。”陆教授笑道:“何相见之不广也?你不妨先到洞子里去参观一番。”他倒也以先睹为快,立刻牵起长衣襟,由裂缝较宽的所在钻了进去。伸直腰来,四周一看,情不自禁地说了声:“很好。”原来这石头缝在地下是半环形,除了裂口的所在,整个的是石头壳子包着的。这石头壳,只是留着万万年的水成岩水冲浪纹,再没有一丝漏隙。以在旷野地点而论,这实在是个无可比拟的好防空壕了。这个防空壕里,并不寂寞,约莫有二十多人。有两男两女,团坐口子露光处打扑克。有几个小孩靠了石壁斜躺着,低着声音唱歌。也有人把席子铺在洞底,捧了小说看。最妙的是村子里的伍先生,把家里帆布支架睡椅搬了来,放在石洞的末端,躺在椅子上,闭眼养神。因为洞子里相当阴凉,他还带了一条线毯子来,搭在肚子上。打扑克集团里,有位张太太,点个头笑道:“李先生,欢迎,加入吧?”说着将手上拿的扑克牌举了一举,又笑问道:“太太没来?”他随便在洞底坐着,因道:“我太太怕走路,躲到山子口上的洞子去了。孩子多,实在也难得走。”张先生正用长麻线拴着一只大蚂蚱,逗引着一位两岁的公子在玩。他就接嘴笑道:“你家里的大脚老妈,太不负责任。”李南泉道:“我家里的那个女工,倒还不坏,虽然是多要几个工钱,和我们太太倒是很能合作的。”张太太将手上的一把扑克,丢在地上,拍了她先生一下肩膀,笑道:“孩子给我,你来休息。”

李南泉这才算明白了,因笑道:“果然的,我这个大脚老妈,将张先生比起来,实在没有尽职。不过我在担负家庭这份责任上,却是全部担当,可不像你们太太和你共同……”这句话不曾说完,在洞外散步的这些人,纷纷钻进洞子,而且态度是非常的仓皇。在洞子里的人,立刻坐着向里移,打扑克的不打了,唱歌的不唱了,看书的不看了,全部人寂寞而又紧张。陆教授是胆大的人,他最后进来,悄悄道:“来了,来了。响声沉着得很,数目又是不少。”他这样说着,并未坐进来,随身就坐在洞口边。而且还弯了腰,偏着头由裂缝口向外张望着,这就有好几个人轻声喊着,“进来,进来,别向外瞧。”也就在这时,那轰炸机群的声响,轰隆轰隆,好像就在头顶上。看大家的脸色时,都呆了。这天然洞里最活泼的一个,是打扑克的金太太。她约莫二十多岁,穿件发亮的黑拷绸长衫,露着手臂更白。脸上又长得很漂亮,和熟人有说有笑,这时也不是那一朵欢喜花了。她微盘了腿坐在一只小草垫上,垂了眼皮,低着头剥指甲。相反的,为大家所厌恶的一位南京来的妇人,是女工出身,而会做小生意;头上的长头发用黑骨梳子倒撇住,成了个朝天刷子,一脸横肉。她穿件大袖子短蓝布褂,抬起手来乱扇芭蕉叶。腋下那种极浓浊的狐臊味,一阵阵向人鼻子里倒灌着。大家也只有忍受,并没有谁说句话。但李南泉和她却坐得最近,生平又最怕的是狐臊臭,只有偏过脸去,将头向着里。不料里面是一位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更给了难题。

这三个孩子,都小得很,顶大的四五岁,其次的两三岁,最小的不到一岁。小孩子知道什么空袭不空袭,照样闹。尤其是那最大的,大家紧张着不许动,他觉得奇怪,只管在地上爬来爬去。大的有行动,其次的也就跟着动。两个闹着,不知谁碰了谁,立刻哭了起来。在飞机临头的当儿,谁要多咳嗽了两声,在座的人也不愿意,怎样能容得小孩子哭?一致怒目相视,接二连三地吆喝着。这个作母亲的,一面将孩子分开,一面用好言劝说,这两个孩子哭声未停,抱在怀里的最小一个,又吓哭了。这倒好办,作母亲的人,衣襟根本没扣钮扣,立刻拖出乳来,将孩子搂紧,把乳头向他嘴里一塞。可是她只有两只手,不能再照顾两个大的小孩。在洞里躲警报的人,正喝道:“把他丢出去。”李南泉看她母子四人,成了众矢之的,实在不忍,就代搂住其次的孩子,轻轻地道:“别哭,等一会儿,我带你出去买桃子吃。”同时向那个大孩子道:“你不怕飞机吗?飞机听到小孩子哭会飞下来咬人的。”这样,算是把这两个小孩哄住了。可是在怀里吃乳的那个小孩子,忽然屙起尿来。他正是分开着两条腿,小鸡子像自来水管子放开了龙头,尿是一条线似的放射出来。全射在自己的大衣襟上。他母亲“呵哟”了一声,将孩子偏开。尿撒在地上,趁了石壳子的洞底流,涓滴归公,把李南泉的裤脚沾湿了大半截。等他觉得皮肤发黏,低下头看时,小孩子已经不撒了。

那位作母亲的太太看到之后,十二分的不过意,连说着对不起。李南泉看着人家满脸都是难为情的样子,真不好再说什么,反是答复了她两句话。在这一阵纷乱中,当顶的飞机声音,已经慢慢消失,首先是那位陆教授,他不耐烦在苦闷中摸索,已由洞口钻了出去。李南泉忍不住问道:“怎么样?飞机已经走远了吗?”他答道:“出来罢!一点响声都没有了。”李南泉再也不加考虑,立刻钻了出去。抬头一看,四面天空,全是蔚蓝色的天幕,偶然飘着几片浮云。此外是什么都不看见。再看地面上,高粱叶子,被太阳晒得发亮。山上草木,静亭亭地站着。尤其是脚下的草间,几只小虫儿,吱吱叫着,大自然一切如平时,看不出什么战时的景象。他自言自语地道:“大好的宇宙,让它去自然地生长吧!何必为了少数人的利益,用多数人的血去涂染它?”陆教授笑道:“老兄这个意识,大不正确,有点儿非战啦。”他道:“这话当分两层来说,站在中国人的立场,谈不到非战。因为是人家打我,我们自卫,不能说是好战。若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不但战争是残酷的,就是战争这个念头都是残酷的,好战的英雄们,此念一起,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害。你只看刚才洞里那位带着三个孩子的太太,就够受大家的气。”陆教授向他身上的尿渍看了一遍,笑道:“那么,你受了点委屈,毫不在乎了。这三个孩子就委托你带两个罢。我们实在被他闹得可以。”

李南泉抬头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我也就适可而止,不再找这个美差了。再干下去,小孩子还得拉我一身屎。现在没有事了,我要走了。”说着就要走上那石坑的土圈子。在他说话的时间,在洞子里躲着的男子,已完全走了出来,王、赵两位委员,也站在一处。王委员身躯魁伟,穿着一身灰色的川绸褂裤,虽然是跑警报的保护色衣服,还不失却富贵的身份。手上拿了根椅子腿那般粗的手杖,昂着头将手杖在石坑的地面,重重地顿了一下,因道:“天天闹警报,真是讨厌。照说,中国战事,是不至于如此没有进步的,最大原因,就是由于不能合作。”李南泉便道:“就是后方的政治,也配合不上军事,两三个人包唱一台戏,连跑龙套也怕找了外人……”王委员听到这里,掉过头去,看人家屋后的两棵树。赵委员向洞子里的人道:“飞机去远了,你们可以出来休息休息,透透空气了。”李南泉一想,自己有点不知趣,怎么在这种人面前谈政治。话说错了,这地方更不好驻足了。

他想过了,再也不加考虑,提起脚步就再上平原处。这石坑不远,是三间草屋,构造特殊一点。猪圈毛坑,在屋子后面,第一是不臭。这屋子坐北朝南,门口一片三合土面的打麦场,倒是光滑滑的。打麦场外,稀落地有几株杂树,其中有株黄桷树,粗笨的树身有小桌面那样大,歪歪曲曲,四面伸张着横枝,小掌心大的叶子,盖了大半边阴地。黄桷树是川东的特产,树枝像人犯了癞麻风的手臂,颇不雅观。但它极肯长,而且是大半横长,树叶子卵形,厚而且大,一年有十个月碧绿。尤其是夏天,遮着阴凉很大。川东三岔路口,十字路口,照例有这么一两株大黄桷树,作个天然凉亭。这草屋前面有这些树,不问它是否歇足之地,反正有这种招人的象征存在。看到黄桷树的老根,在地面拱起一大段,像是一条横搁在地下的凳子,这倒还可以坐坐。于是放下手杖,把手上捏着的这两本书,也放在树根上。今天出来得仓皇,并不曾将那共同抗战的破表带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影,太阳已到树顶正中不远,应该是十点多钟了。根据过去的经验,警报不过是闹两三小时,这应该是解除的时候了。脱下身上这件长衫,抖了两抖灰,复又坐下,看看这三间草屋,是半敞着门的,空洞洞的,里面并没有人。口里已经感到焦渴,伸头向屋子里看看,那里并没有人。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道:“今天躲警报,躲得真不顺适。”

这句话惊动了那屋子里的人,有人出来对他望了一望。这人穿着粗蓝布中山服,赤脚草鞋,头上剪着平头。虽然周身没有一点富贵气,可也没有点伧俗气。照这身制服,应该是个佚役之流,然而他的皮肤,还是白皙的,更不会是个乡下人,乡下人不穿中山服。李南泉只管打量他,他点着头笑道:“李先生,你怎么一个人单独在这里坐着?哦!还带得有书,你真不肯浪费光阴。”李南泉一听,这就想着,单独、浪费,这些个名词,并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会说的。站起来点头操川语道:“你老哥倒认得我,贵姓……”他笑道:“不客气,我不是四川人,我叫公孙白。也是下江人。”李南泉道:“复姓公孙,贵姓还是很不容易遇到。”他含着笑走过来,对放在树根上的书看着,因道:“李先生不就是住在山沟西边那带洋式的草屋子里吗?”他道:“就是那幢国难房子。”公孙白道:“现阶段知识分子,谈不到提高生活水准。只有发国难财和榨取劳动的人有办法。”李南泉等他走近了,已看到他身上有几分书卷气。年纪不到三十岁,目光闪闪,长长的脸,紧绷皮肤,神气上是十分的自信与自负,便道:“你先生也住在这地方吗?倒少见。”公孙白道:“我偶然到这里来看看两个朋友,两三个月来一回。今天遇到了警报,别了朋友顺这条路游览游览。”李南泉道:“刚才飞机来了,没有到防空洞里去躲躲?”他淡笑道:“我先去过一次。和李先生一样,终于是离开了他们。这批飞机来了,我没有躲。”

李南泉道:“其实是心理作用,这地方值不得敌机一炸,不躲也没有多大关系。”公孙白摇了两摇头,又淡淡地笑道:“那倒不见得。敌人是世界上最凶暴而又最狡诈的人。他会想到,我们会找安全区,他就在安全区里投弹。不过丢弹的机会少些而已。进一步说,无形的轰炸,比有形的轰炸更厉害,敌人把我们海陆空的交通,完全控制着,窒息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我们封锁在大后方,正像大家上次躲在大隧道底下一样,很有全数闷死的可能。我们若不向外打出几个透气眼,那是很危险的。我在前、后方跑了好几回,我认为看得很清楚。今年,也许就是我们最危险的日子吧?可叹这些大人先生藏躲在四川的防空洞里,一点也不明白,贪污,荒淫,颟顸,一切照常,真是燕雀处堂的身份。那防空洞里,不就有几位大人先生,你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说着,他向那天然洞子一指,还来了个呵呵大笑。在他这一篇谈话之后,那就更可知道他是哪一种人了。李南泉道:“事到如今,真会让有心人短气。不过悲观愤慨,也都于事无补,我们是尽其在我罢。”公孙白笑道:“坐着谈谈罢,躲警报的时间,反正是白消耗的。”他说时,向那大树根上坐下来。但他立刻感觉得不妥,顺手将放在树根上的那册书拿起,翻了两番,笑道:“《资治通鉴》。李先生在这种日子看历史,我想是别有用心的。我不打搅你,你看书罢。改日我到府上去拜访。”说着,他站起身就往草屋子里走去,头也不回。

李南泉虽觉得这人的行为可怪,但究竟都是善意的,也就不去追问他。坐在树根上,拿起书来看了几页。那边天然洞子里走出人来。他道:“好久没有飞机声音,也许已经解除了。这地方没有防护团来报告,要到前面去打听消息。李先生回去吗?”李南泉拿着书站起来道:“不但是又渴又饿,而且昨晚睡得迟,今日起得早,精神也支持不了。”说着,也就随着那人身后向村子里走。还没有走到半里路,飞机哄哄的声音,又在正北面响起。那地方就是重庆。先前那位同村子的人,站着出了一会神,立刻掉转身来向回跑。他摇着头道:“已经到重庆市区了。一定是由这里头顶上回航。”他口里说着,脚下并没有停止。脸色红着,气吁吁的,擦身而过。李南泉因为所站的地方,是个窄小的谷口;两边的山脚,很有些高低石缝,可以掩蔽,也就没有走开。果然,不到五分钟,哄咚哄咚响着几下,也猜不出是高射炮放射,或者是炸弹爆炸,这只好又候着一个稍长的时候了。不过这石板人行路上,并没有树荫,太阳当了头,晒得头上冒火。石板被阳光烤着,隔着袜子、鞋子,还烫着脚心。回头看左边山脚下,有两块孤立的石块突起,虽然一高一低,恰好夹峙着凹地,约可两尺宽。石头上铺着许多藤蔓,其后有两株子母桐树,像两把伞撑着,这倒是个歇脚的地方。赶快向那里走时,不料这是行路旁边的天然厕所,还不曾靠近,就奇臭扑人。

他立刻退回到人行路上,还吐了几口唾沫。正打算着另找个地方,却看到右边山腰上松树底下,钻出几个人来。有人向这里连连招了几下手。不言而喻,那也是个防空洞所在地。于是慢慢儿地向山上走。这山三分之二是光石头壳子,只是在石壳裂缝的地方,生长出来大小的树木。有人招手的地方,是块大石头,裂开了尺多宽的口子。高有四五尺,简直就是个洞子,有三四个男人,站在洞口斜石板上。其中一个河南小贩子老马,手挥着芭蕉扇,坐在石板上,靠了一棵大树兜子,微闭了眼睛,态度很是自在。看到他来,便笑道:“李先生,不要跑了,就在这里休息休息吧?刚才我们的飞机去,打下几个敌机?听说,我们由外国新来了三百架飞机,比日本鬼子的要好,是吗?”李南泉也不能答复什么,只是微笑。老马道:“当年初开仗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一架中国飞机,打落了三架日本飞机。这些飞机现时都在前方吗?调一部分到重庆来就好了。刚才有一阵飞机响,好像就是我当年在河南听到的那种声响。前方的飞机回来了,日本鬼子就不敢来了。”有位四川工人站在洞口,对天上看看,插嘴道:“怕不是?听说,我们在外国买了啥子电网,在空中扯起,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一碰就幺台。”老马道:冀电网在半天云里怎么挂得起来呢?”这话引起躲警报人的兴趣,有个人在洞子里用川语答道:“无线电嘛,要挂个啥子?听说英国京城酆都挂的就是无线电网。”老马道:“不对,酆都我到过,是川东一个县。”那人又道:“阴京朗个不是酆都?”

李南泉实在忍不住笑,因笑着叹口气道:“凭我们现在这分知识,想打倒日本人,真还不是一件容易事。就算日本人天数难逃,自趋灭亡,也不难再有第二种钻出来和我们捣乱。”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有些莫名其妙,正打算问个原故,不料那空中飞机的响声,又逼近来了。那老马首先由地面站了起来骂道:“真是可恶呀,今天简直是捣乱不放手啊。”他口里说着,人就钻进了洞,李南泉抬头四望,还没有看到飞机,且和一位四川工人,依然站在洞口,他道:“列位老哥吃晌午了咯。”说着他在工人服小口袋里掏出挂表来看看。那挂表扁而平,大概是一枚瑞士货,这在久战的大后方是不易得的,因道:“你哥子,几点钟了,这表不错。”他听说,脸上泛出了一番得意的颜色,因道:“十二点多钟了。这表是在桂林买的,重庆找不到。”李南泉道:“什么时候到桂林去的?”他道:“跟车子上两个月前去的,路跑多了,到过衡阳,还到过广州湾,上两个礼拜才转来,城里住了几天,天天有空袭,硬是讨厌,下乡来耍几天,个老子,还是跳远些。”李南泉道:“于今跑长途汽车,是一桩好买卖。”他摇摇头道:“也说不一定咯,在路上走,个老子,车子排排班,都要花钱。贩一万块钱,开一万块钱包袱,也不够。个老子,打啥子国战,硬是人抢钱。”李南泉道:“跑一趟能挣多少钱?”他道:“也说不定咯,货卖得对头,跑一趟就能挣几百万,我们跟车子,好处不多。个老子,再跑一年,我也买百十石谷子收租,下乡当绅粮。”

李南泉听了他这篇话,再对周身看看,对他之为人,可说完全了解。便道:“你哥子有工夫到这个地方来耍?”他笑道:“一来是耍,二来也有点事情。完长公馆的王副官,我们是朋友。这个人的才学,硬是要得!他要是肯出洋的话,怕不是个博士?”李南泉笑道:“博士?也许。”正说到这里,一大群飞机影子,由北面山顶的天空上透露出来了,看那趋势,还正是向这里飞。那人连连道:“来了,来了。”他赶快就向洞子里走去。李南泉虽是不大关心,但看到飞机径直向这里飞,也不能不闪开一下,也就顺着洞子向里退了去。这个洞子恰似两个人身那么宽窄,由亮处到洞子里来,只觉得眼前一黑,还看不到洞里面大体情形。靠着石壁略微站了一站,又将眼睛闭着养了五分钟的神,再睁开眼来看时,看到洞子里深进去两丈多,还有个洞尾子,向地底下凹了下去,虽是藏着几个人,倒还是疏疏落落地坐在地上,这位赶车子的工人,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五寸长的手电筒,放开了亮。放在地面上,光虽然朝里放着,还照得洞子里雪亮。然后他掏一盒纸烟,对所有在洞子里的人各敬上一支。这还不算。接着又在身上掏出一大把糖果,然后各人面前敬上一枚。其中有一位下江人笑道:“王老师,这年月把纸烟敬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李南泉听着,却有点稀奇,怎么会再称呼他是老师呢?那王老师笑着喷出一口烟来道:“这算不了什么。我们跑长途的,随便多带两包货,就够我胡花的了。”

大家是约莫静止了五分钟,那姓王的道:“飞机走远了,还是到洞子外头去罢。”说着,他取了手电,先自走了出去。那老马道:“人学了一门手艺,真比做官都强。你看这位王老师是多么的威风。”李南泉道:“怎么大家叫他作王老师,他教过书吗?”老马轻轻地道:“本来称呼他司机,是很客气的。可是在公路上跑来跑去,一挣几十万,称呼他司机,太普通了。现在大家都称呼他们老司。是司机的司,不是师傅的师。不过写起字来,也有人写老师的。”有个人插言道:“怎么当不得老师?我们这里的小学教员挣三年的钱不够他跑一趟长途的。读他妈十年、二十年的书,大学毕业怎么样?两顿饭也吃不饱。学三个月开汽车,身上的钞票,大把地抓。我就愿意拜他为师去开汽车。”这个说话的人,也是村子里住的下江人。在机关里当个小公务员,被裁下来,正赋闲住在亲戚家里。李南泉在村子里来往常见面,倒没有请教姓名。听他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令人有天涯沦落之感,便叹了口气道:“北平人说话,年头儿赶上的,牢骚何用?”说着话走出洞来,那个北方人也跟着。看他时,穿套灰布中山服,七成是洗白了,胸前还落了两枚纽扣。看去年岁不大,不到三十,脸上又黄又瘦。他向李南泉点个头道:“这个洞子,李先生没有躲过吧,今天怎么上这里来了?”李南泉道:“我躲警报是随遇而安。”那北方人对天上看看,摇着头道:“一点多钟了,饿得难受,回去找点东西吃。贱命一条,炸死拉倒。”说着,他真走下山坡去。

李南泉看着这情景,也应该是解除警报的时候了,就也随着下山,约莫走了半里路,只见那个北方人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左手拿了四五条生黄瓜,右手向人乱摇着道:“李先生不要回去罢。还有两批飞机在后面呢。”说着,他将生黄瓜送到嘴里去咬。李南泉实在感到疲倦了,不愿走来走去,就在大路边上坐着。恰好这田沟边上,有百十来竿野竹子,倒挡着太阳,闪出一块阴地。他在竹荫下一块石头上坐着,耐心拿出书来看了七八页,自言自语地道:“没事,回去罢。”起身走有四五十步,飞机又在哄隆哄隆地响。因为这响声很远,昂头看看天空,并没有飞机的影子,就坦然在路边站着,只管对飞机响声所在的空中看去。眼前五六里,有一排大山,挡着北望重庆的天空,在那里虽有声音,却看不到飞机,也就安心站着。不想突然一阵飞机响动,回转头向上一看,却是八架敌机,由左边山顶的天空横飞过来。要跑,已是来不及,站着又怕目标显然,只好向路边深沟里一跳。就在这时,半空里“嘘唧唧”一阵怪叫,他知道这是炸弹向下的声,心想完了完了,赶快把头低着,把身子伏着,贴紧了沟壁,把身体掩蔽住。紧接着就“哄咚”一声,他只觉咚咚乱跳,也不知道沟外面危险到了什么程度。约莫五分钟,听听天空的飞机声,已是去远了,微抬着头向沟外看去,天空已是云片飘荡。蔚蓝的天幕下,并没有别的痕迹。慢慢伸直腰来,看到右边小山外,冒出阵阵的白烟。

看这情形,一定是刚才“嘘唧唧”那一声,把炸弹扔在山谷。那边虽有三五户荒凉人家,也是个深谷,实在不值得一炸。那个地方,倒是常有村里人藏着躲警报,莫非这也让敌人发现了吗?这么一来,他又不敢回家了,呆了半晌,只好还是在竹子荫下坐着,看看太阳影子,已经偏到西方去了,整天不吃不喝,实在支持不住。而且今天为了那保长太太的哕唆,又起身特别早。自己坐了二十来分钟,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向回家的路上走。还算好,接连遇到两个行人,说是还有一批敌机未到,防护团只放行人向村子外走,不让人进去,他站着看看天色,再看四周,今天整天闹空袭,路上行人断绝,连山缝子里的乡下人都没有出来,大地死过去了。口里干得发躁,肚里一阵阵饥火乱搅着,实在想弄点东西装到胃里去。想到上午来时,在团山子老刘家里,有一碗马尿似的茶‘未曾喝下。现在既不能回家,再到团山子去,寻一碗黄水喝罢。这样想着,不再考虑’就起身走。那两本绞治通鉴》,这时捏着,实在感到吃力。走了三五十步,遇到两个躲警报的同志,向东边小山上大声叫着:“可以卖吗?随便你要多少钱。”看时,有个乡下人,挑着一副箩担,由李树林子里走出来。他大声答道:“还不是在街上卖的价钱,多要朗个?我也发不到你的财。”说话的正是刘老板,原来挑的是新摘下来的李子。这两位同志听说,立刻迎了上去。

李南泉站着看了一会,见那两位躲警报的同志,很快由那边山坡上,各把衣服兜着百十个李子回来。他在饥火如焚之下,看到那鸡蛋大的李子,黄澄澄的颜色中,又抹了些朱红,非常引人注目,便情不自禁,向那山坡走去。刘老板正挑了那箩担,向大路上走来,两人遇个正着。那竹箩恰是没有盖子,满箩红黄果子上,带几枝新鲜的绿叶子,颜色是非常调和、好看。而且,有一阵阵的果子清香,向人鼻子里冲了来。便道:“刘老板,我饿得厉害,你卖斤李子我吃罢。”他道:“称就是嘛,随便你给钱。”李南泉笑道:“我今天要作个一百零一回的事。出来得太急,身上分文未带。我要赊账。”刘老板对他周身看了一遍,不觉笑了:“李先生也不缺少我们的钱。称嘛。”说着,他倒是大方,立刻用铜盘称,给李南泉称了二三十个大李子。他道:“两斤,够不够?”李南泉是不大喜欢吃水果的人。尤其是桃子、李子,不怎么感兴趣。便笑道:“我三年不吃一个李子,这么些个李子,那简直是够吃半辈子的。不过今天是例外。”说着,将长衫大襟牵起来,让他把李子倒在衣兜里。一方面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但手不曾摸到衣袋,立刻感觉到自己是多此一举。好在这位刘老板却也相识,挑起担子就叮嘱了道:“二天上街,由你门前,我吼一声,你就送钱给我,要不要得?”李南泉答应着,已是取了个李子在手,在衣襟上摩擦了几下,立刻送到嘴里去。

李子这东西,不苦就酸,完全甜的,不容易得着。这时把李子送到嘴里,既甜又脆。尤其是嚼出那种果汁,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饮料,可以和它相比。很快地,不容自己神经支配,这李子就到了肚里。站在路上,不曾移脚,就把衣兜里的李子吃完了一半。肚里有了这些水果,不是那样扯风箱似的向外冒着胃火了。这就牵了衣兜,依然回到竹子荫下去坐着。直到把最后一枚李子都送到嘴里去了,才抬头看看太阳,已是落到西边山顶上去了。饥渴都算解决了,扶着手杖,在山谷的人行道上徘徊。依然看不到有躲警报的人向村子里走。由早上八点钟起,直到这个时候,还没有解除警报,这却是第一次。不知道敌人换了什么花样,也就不敢冒险回家。徘徊了又是一小时,太阳早就落到山后面去。山阴遮遍了山谷,东面山峰上的斜阳返照,一片金光,反是由东射到草上和树叶子上。一座山谷,就是自己一个人,只有风吹着面前庄稼地里的叶子,嘎嘎作响。石板路边的长草,透出星星的小紫光。蚱蜢儿不时地由里面跳出来。小虫儿在草根下弹着翅子。他想,大自然是随时随地都好的,人不如这些小虫,坦然地过着自然的生活,并没有战争和死亡的恐怖。于是呆望了四周,微微地叹着气。在山谷外,忽然有了叫唤声道:“回来罢,解除了。”“解除了”三个字,除是特别宏亮而外,还又重复了一句。

这“解除了”三个字,等于在人心理上解下一副千斤担子,首先是让人透过一口气来。于是迎着声音走去。果然是村里人来迎接逃警报的,老远打着招呼。随着,也就听到了村子里解除警报的锣声。“瞠”的一声,又“瞠”的一声,缓缓响了起来,散在四周山沟里。天然洞子里的人,四面八方地钻到大路上。大家都说,今天闹了一天,是出乎意料。李南泉吃了十多个李子,已经不饿了。一条宽不到三尺的石板路上,扶老携幼的难民,抢着回家吃喝、休息。且让在路边,随停随走。将到村子口上,却看到自己的太太带了三分焦急的样子,很快向这边走着,便老远地叫道:“怎么向这里走?有什么问题吗?”她道:“家里没有问题。你看,从太阳出山起,直到现在,你不吃不喝,解除警报多久,你又没回来。我急得了不得。”李南泉笑道:“没关系,什么大难临头,我都足以应付,躲一天警报,算不了什么。刚回家,孩子们吃点喝点,你不该丢了他们出来。”李太太沉着脸道:“那么,是我来接你接坏了。”她也不再作声,转身就走,而且比来时走得还快。李南泉看着她的后影,不觉笑了。心想,回家去给她道个歉罢。正走了几步,迎面又来了一串人,第一个人抬起手来招了几招,就是那个干游击商的老徐。后面三个女子,是坤伶杨艳华、胡玉花、王少亭,最后是刘副官。他立刻明白了,前一个后一个,把这三个女孩子要押解到刘副官家里去喝酒打牌。这不是刚刚解除警报吗?这种人真是想得开。于是又站在路边让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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