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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回醒后投缳无人明死意辱深弄斧全族作声援
人生在世,受尽了痛苦,费尽了心力,都是为了图生存,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寻死。像春华这种人,坐在家里,饿了有饭到口,渴了有茶到口,不担一点家庭责任,哪里会寻死?所以春华这时走到大塘边,突然的向水里一跳,这是宋氏出于意料以外的事,五嫂子更想不到。眼睁睁地看春华跳到水里去,水花四溅,宋氏和五嫂子哎哟了一声,跑到水边站住,不免呆了。究竟宋氏有了骨肉生死的关系,眼见春华在水里翻了两翻,自己也是忘了一切,跟着向水里一跳。
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游泳,自己原打算下水去救人的,不想落水以后,两脚不能踏实,早是向下沉着,水面盖过顶去。心里想着不好,就向上冲出头来,头向上冲,脚在水里踏着,那更会沉了下去。五嫂子见水里两人挣命,只得跳了脚,狂喊着救命。只在这时,水里多发现了一个人,这人一手揪住春华的头发,一手揪住宋氏的头发,向岸边拖了来。
五嫂子心惊肉跳之余,直待这三人都到了岸上,才看得清楚,那另外一个人,是本村子里泅水最有名的姚万青。真是合该有救,不知道他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姚万青道:“我提了一篮菜,在塘角落里洗,原没有留心到岸上有人,后来听到扑通一声水响,接着又是一下水响,这才看到水里有人,我也来不及作声,先跳下去救人了。”他说着话时,宋氏和春华都坐在水边上,连连的吐了几口水,宋氏到底是后下水的,水喝得少一点,就先醒过来,水淋淋的站在春华面前,就向她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无论你是怎样的不顺心,也不至于到寻死的这一步吧?”春华满腔幽怨,无可发泄,只得一死了之,不想事有凑巧,偏是让人救起来了。母亲所说的这些话,自己哪有什么法子答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哇的一声,双泪交流就哭了起来。
这时,村子里人被五嫂子的救命声惊动,早是整大群地向塘边赶了来。五嫂子抢着指手划脚的道:“你们说这话是哪里说起?大姑娘在塘岸上走着,失脚落水,师母急糊涂了,就跳下水去救她。你说,师母这样的人下了水去,那不是落下秤锤了吗?我急得没有法子,只好乱叫救命。也是福星高照,也不知道万青哥就在那里出来,把她娘儿两个救了。”
宋氏总是要顾全体面的人,围了这些个人来看热闹,心里正自发愁,要怎样地才可以答复这些观众呢?现在五嫂子这样一说,就遮掩得一点漏洞没有,不能不说五嫂子说话,是聪明绝顶的。回头看到春华还坐在地面上哭,便道,“这也没有什么害怕,躲过了这灾星,就脱了坏运了。这一身透湿,还不赶快回去换了。”五嫂子道:“大姑娘快回去吧,仔细受了凉啊!”她说着这话,便弯了腰,伸着两手来搀扶春华。春华突然地站了起来,将身子一扭道:“我清醒白醒的,又没有鬼来抱着我的腿,我要你搀什么?我自己会回去。”说着,她走上岸来。五嫂子如何不省得,立刻向站在她身边的姚万青,挤了两挤眼睛。万青会意,跑了上前,就搀住春华的手。春华扭着身体,不让他搀。这时,廷栋在学堂里也得了消息,飞步奔来。见万青正在围绕着春华,春华只管躲躲闪闪,不让万青搀着。
廷栋道:“咳!这是怎么了?”他先向着宋氏问道:“没有喝到水吗?”宋氏拖泥带水的在路上走着,手扭着头上散下来的一绺水浸头发,喘着气道:“没事,不要紧。”他眼见宋氏落了一只鞋,带子拖在地上,本来早就该说了。不过圣人是“伤人乎?不问马”的,而且是落了一只鞋。便道:“师娘,叫万青来搀着你一点吧?”宋氏道:“笑话!”说着,走快了几步,抢到春华面前走去。
廷栋慢慢地叹了一口气道:“那要什么紧?男女受授不亲,礼也;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这姚万青正是廷栋的族弟,他引用的这一句话,非常的恰当。二十年前,只要认识字的人,都念过《四书》的。他说的这句典故,不少人知道,大家就哄然一笑。
在这样哄然的笑声中,宋氏母女是跑得更快,春华第一人,跑到屋里去,立刻将两扇房门紧闭了。宋氏虽在许多人当中,慌里慌张跑回来,然而她的神志是清楚的,回头向五嫂子望着,连连地努了几下嘴。五嫂子会意,也就跟到春华后面来,捶了门道:“哟!为什么关门啦?”春华道:“我换衣服呢,能够不关门吗?”五嫂子道:“你全身湿淋淋的,自己怎么样找衣服换呢?”春华道:“我要寻死,也不能现在就寻死。眼睁睁的许多人围在这里,我要寻死,那不是闹玩吗?”她究竟是个黄花闺女,当她在闭着门换衣服的当儿,五嫂子怎好破门而入,也就只好是隔了门同她不断的说话。先前听到她一面开衣橱,一面答话,后来只听到床栏干吱咯作响,她就不答话了。五嫂子连叫了几声大姑娘,也没有听到她哼上一声。
五嫂子抬头看看,在这边木橱上面的板壁上,恰有两个窟窿,她搬着椅子歇了脚,爬上橱头去,就在那窟窿里向里张望。只见春华将一根花的长板带,向床栏杆上挂着,下面拴了个疙瘩,向脖子上套,情不自禁地啊哟了一声,人在橱子上向地板上滚了下来。这一片哄咚咚的响声,早是惊动了堂屋里许多人。五嫂子虽是跌在地上四足朝天,但是也顾不得自己的苦痛,口里喝叫着道:“不好了,你们快快打门进去吧,大姑娘快要不好了。快快打,打破门!”大家听了她这话,以为春华被水浸着受了凉,有两个庄稼人,仗着力气大,抢向前三拳两脚,就把门捶了开来。人向里一挤,却见春华将板带拴着脖颈,悬在床栏杆上,人斜躺着向地上倒,眼睛都转白色了。其中有知事的,早上前一把,将她抱起,第二个人,再去解带子,将她放到床上去。所幸时候不多,她并没有受什么大伤,放到床上之后,她就转过了一口气。廷栋夫妇在大家手忙脚乱之中,也挤进了屋子来,廷栋见她如此,跳着脚道:“这为了什么呢?这不是笑话吗?”
宋氏虽是恨极了这姑娘,可是看到她接连着两回寻死,这是那下了十二分的决心了,不是万般无奈,大概也不至于这样要死,因之站在屋子中间,望着春华,也是呆了。姚老太太不知由何人口中得了报告,扶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走将进来,垂着老泪望了床上道:“你这孩子,不是有了傻气吗?失脚落水,这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为什么让人救起来了,倒要寻短见呢?若有个好歹,那不是要了人的命吗?”那口说着,手上就掀着罩的围襟,去揉擦眼泪。
春华虽是已经受着极大的痛苦,神志还是很清爽的,看到祖母白发皤皤的在这里哭,自己心想假如真是死了的话,又不知要连累到这老人家哭成什么样子了,心里一酸,也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些来看热闹的人,哪里知道究竟,都以为她是失脚落水,湿淋淋的走回家来,害臊不过,又来寻短见。都说这要什么紧?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有落下水去的,既是救起来了,这就是本命星坐得高,脱了灾就走好运,为什么倒要做出这样的事来呢?姚廷栋始终还没有晓得她是因何落水的,听了人家这样议论,也只是连连地摇摆着头说:“其愚不可及也!”
这里只有五嫂子,对于春华寻死的原因,是完全明白的,就向大家道:“你们都和相公出去了吧。师母换了衣服,还没有换得鞋脚,师母也可以走开,这里让我来陪着大姑娘,好好的劝她。”宋氏也就明白五嫂子命意所在,向廷栋道:“好吧,我们走开。你也该去教书了,家里不会再有什么事的。”廷栋向床上的人看看,又摇了两摇头叹气道:“你这不是闹着笑话吗?念了这多年的书,把死生两个字的意义,还是看不透,死有轻于鸿毛,死有重于泰山,一个人要了结这一生,什么时候都可以了结,那有什么难?但是你要晓得这样死,可无意义,白白的糟蹋了父母的遗体,还要骂名千载呢!”这些话,像五嫂子这种人,就不爱听,碍了他是本族的相公,又不能推他走,只好皱着眉毛,做出苦脸子来。姚老太太在一边,却是看出这情形来了,便向廷栋道:“好了,你去教书吧,这个时候,也不是教训她的时候。”廷栋对床上伸了两伸脖子,本来还有许多话说,只是母亲明明白白地拦住了,也就不便再说,只好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又摇了两摇头,出门而去。
在这屋里,只剩下五嫂子和姚老太太了。五嫂子这就坐到床边上,握了春华的手,低声笑道:“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做出这样的傻事,你读书明理,将来好处就多着啦,何必这样的亏了自己。这花花世界,你这不是白来了吗?”春华在床上躺了这样久,已经缓过那口气来了,她听着这些人说些什么,自己不过是闭了眼睛在那里听着。这时五嫂子摸着她的手说了这番话,她听了却有些不服,因道:“你以为我若活着在这里,就是没有白来,享了花花世界的福吗?”姚老太太扶了拐杖,走到她面前来,问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样一双好爹娘,给你念了一肚子的书,长到这样大,没有叫你磨过磨子,舂过碓,全村子里姑娘,有几个比得上你的。像你这样子,还是白来,那么,要怎样子,才算不是白来呢?”春华听了这话,更是不服,突然地坐了起来,因道:“婆婆,你说的这些话,我认了。但是修了一双好爹娘,可管不了我这一生!念一肚子书,有什么用?不念这一肚子书,什么我也不明白,糊涂死了,就糊涂死了吧!现在偏是不懂得的,又懂得一些,看了那些书,更要心里难过。”
五嫂子插嘴笑道:“这句话,我就糊涂死了,怎么倒会难过呢?”春华道:“怎么不会难过呢?古书上说的知书识字的女子,都是怎样的好,怎样的有结果,你想我怎样好得起来?怎么会有结果?看了书,不是心里更要难过吗?”姚老太太先是见她坐起来说话,已经有些奇怪,于今听她所说的话,是谈到好爹娘不能管一生,谈到将来没有什么结果,那么,就是变着话说,嫁不到一个好丈夫了。这个样子看来,她今天落下塘里去,不是失脚落水的,分明是自己投水的。要不然,何以老早的什么事不干,跑到塘边上去。所以虽是让人家救了,她不肯输这口气,还要第二次寻死了。老太太经过世故的人,那就越想越对,因向春华道:“孩子,你这话,可不能这样说呀。什么事都是命里注定了的……”
春华可不等这位老人家把命里注定了的这句话解释出来,这就抢着道:“你这句话,我不能相信。譬如说哪人命里算了他该做强盗,他一定就要去做强盗,不许他作好人吗?又譬如说,命里注定了这人要发财,他就坐在家里动也不要动,有大元宝会落到怀里来吗?”姚老太太道:“哟,这话不是那样说。命是注定了的,人总是要向好的路上走。”春华道:“哦!你老人家也知道命注定了,还是要向好路上走的。那么,你老人家为我想想吧,我是怎样向好路上走呢?”姚老太太被她顶撞得无话可说,苦笑着道:“这孩子,了不得,谁说话,就顶撞着谁,连我也顶撞起来了!”五嫂子道:“她的精神还没有恢复过来呢,你老人家去歇息一会子,让我来陪着她坐一会子就是了。”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杖,对床上呆看了一会子,也就走了。但是她虽默然地受了春华这一顿顶撞,不曾加以答复,然而她发现了这孙女许多天以来闷闷不乐,哭笑不得,那究竟为了什么事了。
在这天傍晚,她摸索到媳妇宋氏屋子里,悄悄地问了这事的根底,吓得瞪了两只老眼,连说了不得。因为是廷栋相公的女儿,假如做了那不端之事的话,不但是廷栋在这村子里当一族之长的相公,无脸见人。便是这一家人,都也会觉得家教不严,要受人家的谈论。所以老太太一发急,无辞可措,只是在儿媳妇面前,连连地说了几回怎么好?怎么好?宋氏也就瞪了眼,咬了牙道:“我总算管得严的了,不想管得这样的严,还是出了乱子。看这贱丫头,一回死不成,还要死两回,决不会就那样回心转意的。我想她死了也好,死了也落得个干净身子,免得为了父母丢丑。”老太太道:“这事情闹到了这步天地,你光是咬牙切齿地恨她,那也是没用,依着我的意思,第一步还是先哄着她,省得寻死寻活,哭哭闹闹,等这个风浪过去了,再作道理。我们这是哑子吃黄连的事情,你还是不能做出生气的样子,让别人知道呢。”
宋氏有什么可说,也就只好点着头,叹了两口气。她心里也就想着,这件事不宜瞒着丈夫,等他晚上教书回来,一定得把这详细的情形告诉他,还是把女孩子管得紧紧的呢?还是把她送到婆家去呢?只要丈夫拿出三分主意来,自己也就轻了担子了。
不想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姚狗子跑回来道:“师母,相公不回来吃饭了,我们姚家出了大事了。”宋氏在心惊肉跳之余,有人大声音说话,也不免吃惊,何况姚狗子如此大声,嚷着出了大事了。那情形是十分的紧张,不由她不觉得心房乱跳,由房里跌撞出来,手扶廊柱道:“什么?我们姚家出了大事了?”姚狗子道:“可不是?毛三叔砍了人了。”
宋氏望了他道:“你说毛三哥砍了人了,砍了谁?这也不会闹的是一族的事呀?”姚狗子摇着头道:“那是漂亮的老婆害了他。我狗子这一生不发财,也不想好老婆,也决不会拿了斧头去砍人。”宋氏沉了脸道:“你这是信口诌些什么?到底他为什么砍了人?你怎么知道?”狗子道:“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就是我一个人知道吗?”说着话时,高抬着两手,跳了起来。宋氏道:“你发了狂了吗?说了半天,比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说出一点原由来。”狗子这才站定了道:“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毛三叔在腰里插了一把斧头,到冯家村找他老婆去了。事先他已经查出来了,他老婆上街卖布,同人做出不好的事来了。”宋氏喝道:“你胡说!她不是这样的人。”狗子两手比着,正说的高兴,被宋氏一喝,他又呆了,将头垂在肩膀上,掀了嘴道:“你不信,等相公回来就明白了。若是她没有错处,她为什么跟了跑了呢?”
宋氏将桌上的水烟袋拿起来,在堂屋靠墙的椅子上坐下,取了根纸媒,用手抡着。狗子接过来,在正中佛龛上的长明灯上点着了,然后双手捧了纸媒,送给宋氏,自己退了两步,站在堂屋门边,低声笑道:“师母还要不要我讲呢?这事可闹大了,迟早你也是会知道的。什么迟早,今天晚上,相公回来,你就会知道的。”宋氏吸了两袋烟,才道:“毛三哥不是在厘卡上有事吗?怎么分得开身来?”狗子道:“你看,天下的事,就是这样说不定呵!谁也猜想不出来的事,那个男人,就是厘卡上的划丁。毛三叔在卡子上同事了几天,访得清楚,前三天半夜里,没有看见他那同事,他料定了是到那歇脚的人家去了。不想他赶了去,扑了个空,打草惊蛇,把他那个划丁吓得没有回座船。一连三天,他见这人不回座船,更是疑心,半夜里就跑到丈母娘家里去捉奸。这倒遇得正好,离着他丈母娘家门口不远,他老婆带了两个包袱,跟了那划丁逃走。他虽是没有想到对面来的人就是他老婆,但是他是来捉奸的,也不愿人家碰到他。所以听到了前面有脚步声,就赶快缩到桔子树下躲着。等那两人走近了,唧唧哝哝说话,好像有女人说话,他有些疑心了,就喝问一声什么人?毛三婶到底是个有胆量的女人,她答应了说:‘我们赶早到河那边永泰镇去的,是强盗吗?”
宋氏道:“难道她丈夫的声音,她都听不出来吗?”狗子道:“怎么听不出来?可是事到其间,也是无可奈何?她不先答应一句,安住了自己的脚,丈夫撞出来了,不更难说话吗?她一面答应,一面就叫那划丁快跑。毛三叔也听出是老婆说话了,拔出腰上插的斧子,追着那男人砍了去。不想心慌意乱,自己跌了两跤,到底让那男人跑了。毛三婶也是往她家里跑,不管那男人,毛三叔在后面跟着,大叫捉奸。他老婆在前面跑着,大喊救命。这一下子,狗也叫,人也喊,把他们村子里人吵醒。毛三叔追到他老婆面前,用斧子就砍。”
狗子口里说了不算,两手捏了拳头,作个举斧头砍人的样子。宋氏见他瞪了两只大眼,两手高举,身子一跳,仿佛就是毛三叔在那里当面砍人,吓得两手捧了水烟袋站了起来,向狗子望着,口里还不禁哦呵了一声。狗子笑着伸直了腰,向宋氏摇摇头道:“没有砍着,毛三婶等他靠近了,向地上瘫了下去,毛三叔斧子砍下去,砍在石头上。那一下子,大概是不轻,他自己对人说,手震麻了。等他来要砍第二下,毛三婶早是捉住了他两只手,两个揪着,滚着一团。自然冯家村子里人也都跑来了,把他两个人分开。大家拿灯一照,见是两口子,这倒奇怪了,为什么在半夜里打架呢?大家拥到毛三婶娘家去,毛三婶说丈夫来杀她的。为什么丈夫要到娘家来杀她呢?说是要和她同出门去,把她卖了。”
宋氏道:“这个谎撤得不像呀!”狗子道:“自然是不像。但是这是在她们冯家,除了毛三叔,还有哪个是姓姚的?他们不由分说,还把毛三叔打了一顿,打得遍身是伤。还是他的丈母娘怕是把他打死了,也是一场官司,拦住了大家,放他走了。毛三叔哪里走得动?是带走带爬,到街上去的。他原来想着,不好意思回来,只在街上水酒店里,买了一包打伤药末子,用水酒泡着喝了。就在水酒店里睡了大半天。还是水酒店里伙计不服气,把我们村子里上街去的人,找了去和毛三叔见面,才把他找了回来。大家听了这话,都不服气,在祠堂里开了议,派了族下两个人到冯家去,要他们依我们三件事:第一,要他们族里人,到我们祠堂里来陪礼。第二,要给毛三叔养伤费。第三,要毛三婶今天就回来。一件不依我们,就要和他冯家人打大阵。(就是械斗)”宋氏听了说打大阵,立刻两手抖颤着,连那管水烟袋,都有些捧不住,颤着声音道:“嗳呀!这不是好玩的事呀!十年前打过一回大阵……”
狗子不等她说完,就拦住了道:“那回我们姚家大胜,师母,说好话!”宋氏战战兢兢的道:“那……那……你务必请相公回来一转。族里有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你还像没有事一样呢?你快去打听打听,看看我们族里到冯家去的人回来没有?天菩萨!毛三哥,怎么闯下这样大的祸呢!狗子!快去快去!,狗子也不知道她是说叫到哪里去,既然叫着快去快去,这里是容留不得的,也就只好走了。宋氏马上依然捧住了水烟袋,可就向屋子里叫道:“妈妈,你快来,快来!”她口里叫着快来,可又怕老人家走不动,反是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倒是走到老太太的屋子里去。姚老太太果然扶了拐杖,还没有出门呢。她听了儿媳妇这一番话,口里便念了几十声佛。颤声道:“春华娘,到菩萨面前去烧一炷香吧!大慈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说着这话,一手扶了宋氏,一手扶了拐杖,向堂屋里走来,望着堂屋中间的神龛,抱了拐杖,合了两掌,口里微微念着阿弥陀佛。宋氏早是点了一把香,交给婆婆,接过她的手杖,以便她向佛爷大礼参拜。姚老太太两手捧了香,就向神龛跪着,两手举香,高高于顶,随着磕下头去。头是连连地磕,口里是连连地念,起来之后,将香交给媳妇,让她插进香炉里去。然后再抱住拐杖,向神龛里注视着,口里念道:“菩萨保佑着,冯家人答应了我们三件事也罢。你老人家总是大慈大悲的呀。”她说着话,宋氏已是把香插在香炉里了。只看那香焰上冒的青烟,转着圈儿,直向上卷。姚老太太这就点着头道:“你们看,这就是佛爷有灵,答应我们了。你看那烟一上一下,好像人点头的样子。”宋氏道:“不打大阵也罢,那总是伤和气的事。”姚老太太向香烟点着头,好像佛爷就坐在香烟里面,和她说着话呢。她道:“是的,菩萨总不愿世上人伤和气的,她老人家可以保佑我们了。”
宋氏虽不曾听到佛爷当面允许,可以免除打大阵,但是看到婆婆说得这样肯定;大概这件事情是有七八成可信的,心里也就安慰了一半。那管水烟袋,百忙中是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再说这个时候,也实在没有心去吸烟。现在心思定了,应该吸两袋烟,再安安神。
就在这个当儿,震天震地的一阵铜锣响,澎澎澎,由远而近直响到大门口,挨门而过。敲锣的时候,有人喊道:“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到祠堂里去祭祖呀!明天出阵呀!”那声音高大之中,带些哑音,在宋氏听了,仿佛有不少的凄惨意味在内。宋氏正要进房去呢,这就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槛外,人都有些呆了。于是向姚老太太道:“妈,你听听,事情闹起来了。”姚老太太颤着声音道:“可不是吗?怎么好?”在屋子里陪着春华的五嫂子也就跑了出来了,连问着“怎么了?”
姚老太太道:“都是毛三哥夫妻两个惹的祸,要向冯家村的人打大阵。”五嫂子道:“是吗?至于闹得这样厉害吗?”正说着,两个族里的小伙子走来,一个人扛了一柄大刀,一个人拿了个矛子尖头,脸红红的,挺了胸脯子走进来。见了宋氏,便叫道:“师母,你们家里有块大磨石,让我们抬了去吧。”宋氏口里啧啧了两声,问道:“二牛,你也上阵吗?”那个扛大刀的小伙子,再挺了一挺胸脯,笑道:“我已过十六岁了,不应该上阵吗?我明天在阵上一定要戳死他冯家几个人。”说时,手握了那矛子头,向前连戳了几下。五嫂子究竟是会说话的人,笑道:“好的小兄弟!恭贺你明天大大的得胜。磨刀石在后面天井里,你们去抬吧。”这两个小伙子,脸上竟是不带一点恐惧的颜色,在后面天井里抬着磨刀石走了。
这里大门一开,便看到灯笼火把,络绎不断的,由这里经过,向祠堂里去。不多大一会儿,又听到祠堂后面,吁吁吁的,有宰猪的声音,而且接着是哄的一声,又哄的一声,祠堂大门外,有人试连珠铳。宋氏将饭菜做好了,放在厨子里,却无心拿着吃,婆媳两个呆坐在堂屋里,怔怔地相望。五嫂子听到这消息,早是急了,说是全族的人都要发动,她不能在这里陪大姑娘,要回家去了。宋氏也无心管她,由她自去。去了不到两盏茶时,她又跑回来了,说是自己家里,没有男人一根毫毛,家里摊不到什么事做,回去倒觉得无聊了。宋氏道:“我们家饭菜现成,你就在我这里吃晚饭吧。”五嫂子两手按住胸口,微笑道:“我听到这话,好像魂不在身上,不晓得饿了。你们也应当吃饭。”宋氏摇着头道:“我们更不知道怎样好了?”
五嫂子还不曾说话,只见四五只火把,高高的举起,火把丛中,三个本族最老的老头子,一个辈分最高的中年汉子,各拿了一把苗竹权桠在手。五嫂子正呆了望着,一个白胡子,就向大门里指着她道:“五嫂子在这里,她也顶一户,她可不出丁,派她也去当个烧火的吧。五嫂子,你到祠堂里厨房帮着烧火去。这是全族的事,女人也要出力,祖宗保佑你。”另一个老头子,将苗竹权桠,在空中刷得呼呼作响连喝“去去!”五嫂子只得说一声是,连姚老太太也来不及辞,就向祠堂里走去。她到了祠堂里,在这种太意外之外,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情,便是李小秋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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